28 :飲血

“還愣着作甚!”

我瞧着手上的血,心也好似被戳了千刀萬刀,正冉冉從舊傷深處淌着血……

火正七一身薄緊紅衣地落下,驚叱之間,展開手中的外袍将時歡裹住抱起,一抹流火也似地極快往殿裏急掠。

“不成!”

殿內先生還在,定不能驚擾了他,我心下雖慌,但見火正七到來,不知怎麽就安穩一些,忙壓下腦子裏的紛亂急切阻止。

“往偏殿裏去!”何用補上一句,拉着我的手跟着跑。

一路進了偏殿,劇烈怦動的心幾乎跳裂了胸腔,見到為火正七早放在榻上的時歡,所有的心思戛然斷了,腦子裏空白一片。

搭在榻邊,流散一地的青絲,猶自冉冉滴着血……

心碎成千片萬片地黏不到一處,我腿腳發軟地跪在了門檻上,磕得人徑直往前倒。

何用一把撈住我的腰,手忙腳亂地扶了我進去。

我根本站不起來,何用急的直哭,火正七氣惱了聲低叱,“快過來!”

像是有什麽可以救時歡的法子,他急不可耐地竄過來,拽起我縱到榻邊,一邊放我下來一邊急道,“忍着點!”

尚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他已經抹開我的左手長袖,手腕霎時撕裂作疼,原是他以指甲劃破了我的手腕!血珠剛是沁出,立時被他遞到時歡狐貍面具誇大的唇上。

“這是要做什麽!”

何用驚惶,過來要奪我流血的手,被火正七橫了胳膊推開,急道,“別搗亂!大王以血養了公主一年,眼下只有以這血救救急了!”

我抖着唇,手腕痛,心上更痛,幾乎聽不清火正七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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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血剛沁到狐貍唇上,吸力已經汲取而來,時歡他沒有睜眼,卻是有意識地一把捉過我手腕緊緊壓在唇邊,更大的吸力立時攥取而來!

我可以感覺身上的血脈盡數從傷口傾瀉出去,不僅快速,更是抽幹一般地絞着我的周身經脈,疼痛貼着經脈扭曲,我壓不住痛楚地輕哼了出聲。

“過頭了!”

火正七驚叫,拂袖掐住時歡捉我的手,指尖跟着竄了通紅,燒透了一般地盛豔透明,經脈扭曲的像是糾纏的莖葉。

時歡攥取的力道松懈,火正七拽着我的手退了回來。

我得以緩息痛楚,眼前泛黑地沒有力氣,人被何用抱住,怒斥火正七道,“你這是什麽妖法!竟是要害了公主麽!”

火正七籲了口氣,随手在我手腕一抹,傷口凝住了。

我想起玄武腹中,時歡也曾這樣為我止下心口流血,不禁多瞧了幾眼。

傷口雖不再流血,肌理依舊翻卷的猙獰蒼白,扭曲的經脈暴露在幾近透明的肌膚上,好似生了暗花,難看而詭異。

疼痛猶在,不似時歡那般連疼痛也止住,我皺眉壓疼,看上火正七幾眼,想不明白他為何會此止傷之法。

“對不住,着急了些。”

他擦着額頭的汗,累極一般地随意坐在榻旁的足踏上,“我沒想到他失去意識後,體內的引力還是如此貪噬,好在他極是虛弱,否則連我也攔不住。”

“那你還敢妄行!”何用氣極,全怪在了火正七頭上。

火正七自知理虧,沒有反駁,道,“也不知齊軍那邊是個什麽來頭,竟是惹得闕伯臺也鎮不住這濁氣濃烈,連他去了,也是拼盡一身血肉才阻下攻勢。好在齊軍亦是元氣大傷,沒個幾年再不能興師動衆。可那又怎麽樣,齊能越衛魯兩國而來,還不是因兩國勢小,怕一個不答應,齊國先反是攻取了他們。齊國敗軍而走,猶有餘力,只怕暫退是假,回道反吞兩國是真。屆時齊國整合三國之軍,定會比一國之力強盛,掃合宋境不過舉手之事。唉,此戰雖勝,只是暫緩既定之命罷了。可憐衛魯兩國,唇亡齒寒的道理也不明白。宋國若真亡了,他們又能茍安多久?至如今,齊國大軍揮師反道,定不會甘心無功而返的,唉……”

“我不知你們什麽國家大事,你傷了我公主就是大事!信不信大王醒來,第一個治了你的罪去!”何用抱着我,猶自怒然不已。

“醒?”火正七輕嗤,斜斜掃了一眼眼榻上的時歡,半是擔心半是譏诮道,“能醒了再說罷!”

我周身經脈仍是扭曲疼痛不已,自見時歡就不曾移眼,此時聽火正七之言,緊眸一轉,牽動了扭曲經脈,大痛席卷而來,顫聲道,“你…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的血……也是無用麽……”

火正七搖頭,道,“假扮伊始,他就知曉瞞不過闕伯臺的火正令,到過闕伯臺說明情況,不過礙于當時的局面複雜,姑且只說給了我聽。我情知事大,也不敢貿然告知諸位哥哥,只自己小心留意他的動向。好在幾年下來,他行事不僅沒什麽偏頗,也一直在阻止連年征戰,奈何大王遺禍諸多,縱使他有心撥正,哪還能有了什麽改善?”

他解釋透徹,我自是明白。

父王在母親之事上傷透心念,自此處于無可為念的境況,正因如此,才令他更貪念權位,及至年老力衰,驚怕之事,不過是身死權消。

與其說他為解浮生妖惑,倒不如是他心有所執,自此撇去了端正之心,才叫解浮生有機可乘地做下如今局面。

這些事,解浮生是有摻和其中,但究根至底的,不過是推波助瀾的角色,比不上父王的罪魁禍首之責。

心念至此,思及解浮生的不得已之言,我忽地想不明白了。

可我不願想解浮生,我只願顧及時歡。

難忍心疼地看向時歡,他仍是沒有意識,身上的血不再流淌,竟是順着發梢,沿着衣袂紋理,正在慢慢回攏收去。

畫面詭異,像是時日在倒流。

換做以前,我定會心驚懼怕,然臨此刻,我只願那些回流之血能夠盡數沁回時歡身體中,令他盡快醒來。

“那些血,在回流?”

我難解疑慮地問了火正七。

火正七回眸見到了變化,臉色大緩,視線落回,深淺不知地打量了我幾眼,點頭道,“到底是你的血有用些。”

我不解望他,沒有說話。

“萬物有生即死,一生過往至死,其因果相系綿延如網,牽一縷而動全脈,此為牽系精氣,也是萬物消磨之後得以留存的最後所在。”

火正七冷了冷眼,道,“諸國征戰,軍甲死後,質身殘破不能活,而精氣猶存,只消尚有一人留存他們存在過的記憶,這精氣便不會輕易消散。精氣留存,多有牽扯,遺禍軍陣之中,甲士一批批喪失意識,不僅于征戰之時無所痛覺,更在死後聚斂成濃烈的殺伐怨氣。常年累積下來,這一團精氣怨氣織霧不散,幾經戰事,複而為用地糾纏在一起,不知有多為強大濃烈,又是多為沉重難消。”

他憂心濃烈,繃緊的面皮顯露出許多細紋褶皺,再不是看上去的年輕。

“宋地有闕伯臺護佑,自能得些清明,奈何這幾年諸國連連犯境,一年年下來,便有些撐不住了。他前去迎戰,并不以兵卒勝之,而是親身親赴。每一次都會裂了滿身血肉回來,将養許久才能見好。”

“裂身血肉?”

轉眸落在時歡身上,無怪乎生辰那次,我觸了滿手的血,他竟是…竟是……

眼淚模糊了視線,我再也瞧不清楚他輪廓,只覺榻上是躺了一個血人,腦子裏滿是我第一此見到的那一張破碎的臉!

“是。”

火正七壓低了悵然,極輕道,“我曾瞧過一次……我從沒見過那般畫面……若是我,估計早被撕的精氣也不在了……”

我聽在耳際,心都空了,從何用懷裏掙起,沖過去伸了手腕湊到狐貍面具邊,急道,“吸我的血!快吸我的血!”

“公主!”

“你瘋了麽!”

火正七捉住我的肩,撈起我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放開公主!”

火正七轉手将我推進何用懷中,我站不住地帶了何用跌在地上,反手推開她繼續過去。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只覺那很痛,我不想讓他痛,我想讓他醒!”我輕喝,剛是爬起,又被何用抱住了。

“公主!你別這樣,別這樣!”

她從未哭的這麽徹底,可我只覺的煩躁。

眼前的人,他淌了血,碎裂了身,沒有意識,一身殷色血氣地躺在我面前,聽不見我的話,也看不到我狼狽擔心他的模樣。

他走時,完完全全的,好好的。

他叫我等他。

我等了,可我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一個他。

他會死麽?

我不相信。

極力地撇開可怕的猜想,我恨不得撲過去,撲在他冷香幽沁的懷中,親口告訴他。

我不想要他的答案,也不想他做了什麽選擇,我只想要他醒來,哪怕是要用盡我全身的血,都可以,都可以!

“放開!阿用。”

我不想她哭,可我也不想她阻攔我。

她搖着頭,死命也不放手,眼淚淌的似是水。

我皺了眉,不去看她,攥緊力氣拖着她的人往過爬。

玄色薄履擋在了面前。

我仰望,是火正七。

“讓開。”

他不僅沒有讓開,索性一掀衣袂地坐在我面前,像是一座小山,穩若千斤地隔在我與時歡短暫卻又遙遠的距離上。

我轉了個向,想要從旁處爬。

不期然地,火正七橫了腿,不遠不近地堪堪攔在面前。

我惱然,擡頭瞪他,“你要做什麽!滾開!”

火正七冷淡了眼,不屑道,“公主想死,臣下自是攔不住,可他拼了命回來,無意識之前更是慎重囑咐了我一件事,我自不能辜負他的信任,少不得要攔上一攔。”

我一怔,急切道,“什麽事?”

“他說他要回來,死也要回來。”他淡淡撇唇,譏诮道,“可他這樣的存在,怎麽死得了呢?”

我本在火正七第一句話裏崩斷了心念,聽他此言,驚喜交加,心頭轉不過念地絞痛,腥甜竄上來,我忙咽了回去,啞道,“不會死?是了,他是妖怪,他怎麽會死!”

提及妖怪之名,火正七攸地看了我一眼,眸底流忽明忽暗,道,“我只是不知他能不能醒,并不曾說過他會死。公主若是急着往他嘴裏送了性命,想他醒來,也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阿用,扶我起來。”我難壓欣喜,一心只念着他不會死,只要不會死,那比什麽都好,并不介意火正七的調侃之言。

“是。”何用見我緩來,小心把我扶在了懷裏。

大悲大喜之下,我心力交瘁,人散了架地靠在她懷裏,自身知覺也就清晰而來。

周身都在痛,痛得人不時抽筋地發了抖。

火正七無奈搖頭,撩開我的手腕,見傷口掙裂地淌血,皺眉更深地搭上傷口,指尖火燒一般地通透耀紅起來。

熱氣自他指尖順着傷口沁潤到周身經脈,像是被熱氣捋順,經脈舒展地歸了位,身子自然跟着放松下來。

疼痛大緩,我有了些精神,見火正七額頭上細汗密布,不解問道,“你很難受?”

火正七擡了眼皮觑我,沒好氣道,“讓你來一根一縷捋了攪成亂麻似的經脈試試?”

我不解,訝道,“難道你們不該是一揮手,一吹氣就能化了傷病痛楚麽?”

“哈!”

他像是聽了什麽笑話,譏諷道,“我們也是人,可不是什麽神!就算是神,也斷不能随意吹口氣就能解決這些麻煩事!要知道,天地有質,即便是神也有質,更何況,世上哪有什麽神!要說是神的,也不過是那些遠古中活的不知年歲的質身質物了罷。”

他眼眸忽地格外明爍,好似打開了什麽心惑通透,大徹大悟地明悟了什麽,喜色明明道,“這麽說來,那些石頭啊,花草的啊,好像才是活的最久了的吧,那它們才是了神?哈哈,我竟是如此聰慧,回去定是要好生嘲弄嘲弄三哥了……”

他自顧歡喜,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和何用互為偷瞧了一眼不解,徑自又說了一些聽不清的呢喃輕語才反應過來地讪讪紅了下臉,忙從我腕間抽回手,拂挽衣袖地起身,端了點兒嚴肅正然,小聲嘀咕道,“嗯,那個……不許說了出去!”

何用沒忍住,先是笑了聲,随即憋了回去。

他瞪了何用一眼,傾懷而來地注視了我。

“公主,我們老頭子活的久,見過的事情也就多些,有些事,不可說,我就不能說。我本是想帶他回闕伯臺将養,但前事猶在,斷不能惹下後事,不得已帶到此處,也算是依了他心下所重所在。你飲他一年之血,今日還上些許,權當是一來一往的平衡,萬不可再做下傻事。他的血氣已自行倒流回去,正是自愈之中,等他自行醒來就好。縱使時日久些,也不礙事,切莫自亂心緒憂懷。他受傷之事不能傳出去,至于朝中其它的質疑問詢,我自會與諸位哥哥擋着,你們只管顧了此處。”

“我明白。”我點了頭,時歡受傷,朝中自會陷入牽一發而動全身之局,自是不能輕易叫人知曉。

他點頭,直起身,“他躺着便躺着,你不要去碰他。我怕你的血氣會牽動他的內引之衡,他本就沒個什麽意識,若控制不住引力撺掇,我又不在,那可就大事不妙啦。縱使我在,依他恢複如此迅速來看,我也不能再像方才那般及時阻止,所以千萬別碰,你這丫頭也警醒些!”

後面的一句話,自是對何用所說,語氣算不上客氣。

何用哼了一聲,算是應下。

“好。”

我點頭為應,明白再有過多的擔心,也不能再像方才那般貿然。轉念為想的,不禁暗猜,火正七口中的‘內引之衡’是什麽?

“這就是了。”他泯笑點頭,并未深入解釋,寬解道,“我每日夜裏會來看看情況,至于眼下,我得先去把外面的痕跡打發了,再回闕伯臺和哥哥們商議下後事處理,時間不多,就先走了。”

我抿了下唇,還是道出了兩個字,“謝謝。”

他微愣,俯身行了個正禮,“先時多有得罪,還請公主恕罪。”

得他正式行禮,反令我尴尬,不知該怎麽應答,他卻徑自起身,腳踏無聲地走了出去。

“真是個怪人!”何用低低啐他,道,“沒想到正七大人平日盡是沒個正形的老好人模樣,今日也有了許多急切惱火。”

“是我做過了。”我歉疚生嘆,回眼望着時歡。

沁出的血早沒了蹤影,他一身玄紅王袍的猶自殷豔,青絲鋪呈如瀑,青豔明色的,勾勒出好一幅絕色之畫,隐約之中,竟有了幾分紅衣骷髅的模樣。

我對紅衣骷髅一直存有一份驚怕的逃避之感,生怕有什麽過分的糾纏,那一句阿寧輕喚,猶恪在心,令我有時候在時歡面前,也真願自己就是阿寧也好。

“阿用,要辛苦你了。”

何用應道,“公主,何用明白,你且安穩護在此處,外間之事我來處理,大不了,祭出小狐貍出去擋着,看誰敢進來胡鬧攪擾!”

“嗯。”

我撐着她起來,本是想湊到時歡身邊繼續守着,轉念還是放下了,輕道,“阿用,我要睡上會,一個時辰後,你叫我,而後你去休息。”

我太累,我需要休息,我不想自己撐不到他醒來。

“好。”何用見喜而應,忙扶着我往偏殿書房的休憩榻走,“可就要委屈公主在書房睡了。”

我搖頭不然,走了幾步,回眸而望,眼見榻上之人的刺目殷豔,心底盡是憐惜慶幸,輕道,“比起那些痛,這算不了什麽。”

這些年,為了阿寧,你就是如此走下來的麽?

妖以肉身在,神以無所存,這個世間,真的是世人眼中的模樣麽?

我好累。

卻又歡喜。

只因了,你還在。

我也還在。

如果我能以你一般長久地存在,是不是終有一日會明了今日的困惑?我忽而明白,長生之事,與人來講,原是有着如此強烈的吸引力。

苦澀自嘲,嘲諷自己,竟也如同父王一樣……

一樣妄想了……

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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