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用心

時歡終究還是未醒。

這是我睜開眼,意識到的第一件事。

想我在闕伯臺醒來時,何用猶自感嘆會守上一個好年歲,難得今年身邊能有幾個知心人,竟還是不能過的如意。

昨夜先生送我至寝殿門口,囑咐我早些休息後便回了。

我進殿見了時歡,那還能再聽了先生的囑咐,取過薄毯隔在榻邊以防自己不小心碰到他,才坐在足踏上靜靜守他。

先生講了太多道理,我當真有些不敢再輕易接近時歡,紛亂糾結的也不知什麽時候睡去,一覺醒來,窗外已是大亮。

十四歲的最後一日,就這樣來了。

渾渾噩噩的一歲光景,也就那樣去了。

我從窗棱處回過頭來,才發覺自己昨夜睡斜過去,不知何時碰到了時歡搭在棉被外的手,好在并沒有火正七說的那般可怕。

忍不住輕輕碰了碰,觸及到肌膚的暖然,還是怕會有什麽不可控的變故,忙收了回來。伸直腰背舒緩了僵澀的身體,才又撐在榻邊,靜眼安然地不願從妖怪身上移開。

火正七抱他入寝殿,褪卻王袍外衣後,裏間的青衣顯露出來。為大片血色染過濃豔,那青色觸目驚心的盡是妖冶,那一刻,我幾乎以為見到了那紅衣白骨。

那些血色從未幹涸過,複日經夜地沁回了他身體,才令青衣漸漸恢複了顏色。奈何血氣依舊濃郁,壓着他自來的清寒冷香,讓我擔心不已。

直至近日,血氣淡去,冷香複為而來,我方是安了些心,甚至以為他會即将醒來,才于昨夜放縱了一些。眼下見他有所好轉,自會想些別的,琢磨着先生的道理,總還是有些難以想個明白。

先生的道理無非是為了我好,而我想疏離時歡本也是為他好,不想因自己對他的無所知覺而令他不快活,可從自昨夜守他至此,我終究還是舍不得遠離他。

且不論是人還是妖,他皆是我念在心上的,也是那個夢境之中我好不容易等來的,即便未曾見過他的真面目,不知他性別,那又怎樣?

如先生講來,我眼見的他是一個不知男女面目的妖怪,可我心見的,是青陵臺救下我的他,是生辰宴上要帶我走的他,是七夕之夜贈予我玉簪的他,也是玄武腹中冒着誤會救我的他,更是守護一年以血将養我的他,是此刻,昏迷不醒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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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這貪妄,舍不得将欲長生也想要陪伴他的貪妄……

是不是阿寧,不重要,念不念我,也不重要,只要他還能顧着我,我定能回應他的。

醒來吧,無論你是什麽答案,什麽選擇,都快醒來吧……

我快要哭出來,急忙抹去眼淚起身,怕吵到他,也怕随時會過來的先生和何用見到我這模樣,定是惹他們會擔心的。

正是出殿想去梳洗,何用與先生吵吵之聲已是傳來。

“我說你,何必費了勁擡桌子進去,去膳房吩咐幾個人不就成了麽?”先生音色輕快,好似自昨夜後,他真把自己當成了少年模樣,精神氣充沛了許多。

“哼,老先生不是自诩聰慧麽,難道猜不出我何用大人的心思來?”何用一如既往的冷嘲熱諷。

“呸,你個小丫頭能有幾兩心思,還不是為了你家公主!”先生自是不屑。

“嘿!根底兒對了。”何用得意笑道,“我敢打賭,先生定是猜不到本大人的打算!”

“賭什麽?”先生不服氣,提高音調。

“這個麽,賭上一份年歲錢如何?”何用甚是肯定,想來篤定先生猜不出了。

先生苦惱,“丫頭,你是欺負我出來沒帶錢麽!”

“那可不行!”何用嘿然笑道,“您沒錢,可公主定是會孝敬您歲錢的,把您的那份給我,還要當着公主的面給我!”

我聽到此處,不由生笑,想來何用不服氣時常被先生欺壓,我多少又暗中顧着先生,故才想要在我面前讨回些便宜。

起身朝殿門走去,我想要去壓壓場子,不想讓他們打擾到時歡。

“砰!”

落桌子的聲音撞得砰響。

“猜就猜!”

“猜不着!”

“你是想要和你家公主一起布置年歲飯?”

“是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是一便有二!二麽,想要阿折過的快活些?”先生不等阿用應答,徑自道,“也是,阿折為照顧我苦瘦許多,還沒有個休息又是遇上時歡受傷之事,人都快沒個形了。丫頭,你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那可不?許着你們顧上公主,不許我了?可別忘了,除了大王,還有我照顧了她一年呢,哼哼。”

我看何用簡直得意至極,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輕咳道,“何用大人,我知您辛苦,可也別以此壓了先生,信不信你賭贏,我也會把你的年歲錢給了先生?”

“哎,那可不成!”何用一聽,大作委屈,“前面你就一并問下那些宮女的名字,這會子又要扣我年歲錢,不公平,簡直太不公平了!”

我沒好氣地橫她一眼,“你惹了先生在殿外吵吵,就是公平了?”

“又不是我一個人,嗓門大的是先生,要罰也要罰他!”

她掙紮做苦,先生驀地大喝一聲,“我知道了!”

“猜到了?”

我挑眉轉過,噙笑望住成竹在胸的先生。

先生亦挑眉,回望我笑道,“你也猜到了?”

果然先生明我,我點頭,同他一起轉向何用,促狹笑了。

何用眼瞧了我倆模樣,氣了跺腳道,“我不信你們能猜到!”

我抿唇,笑而不答地轉眸瞭向先生,先生明白,悠然撚了胡子道,“丫頭心思是巧,不過這手段也過于拙劣了些,以為趁着布置年歲飯弄得熱鬧喧騰些,就能吵了那個貪睡不醒的麽?”

何用一愣,一拍腦門仰天不甘道,“唉,我的歲錢!”

我早感動她有心安排,軟聲安撫道,“可別委屈,大不了我多發你一份便是,不過,也給先生多加一份。”

何用緩來,狠狠瞪着先生道,“要多給老小子一份,我寧可不要!”

“真不要?”我走近,斜撩眼角打趣她。

“哎!假的假的!”她剜了偷笑的先生一眼,挨到桌子邊緣,憤然道,“還不過來擡進去麽?”

我見先生不再作弄她,笑道,“我去偏殿洗漱,你們自個兒折騰。”

走過幾步,我回頭,他們擡着桌子快進了殿,遂輕咬了牙道,“若是,若是真能醒了,每個人加雙份歲錢!”

不等他們應答,我已難掩羞稔地往偏殿走。

“好嘞!”

何用長長應和,拉長着聲氣,不僅想趁勢鬧出大的響聲吵人,也是借機調侃與我,我暗自啐她,臉上一紅,耳根子都跟着燥上熱氣,人走的更快了。

我提領外間的兩名宮女進殿,讓她們往偏殿送上了熱水,泡了澡後才甚覺松緩。擦着長發從盥洗室轉出,何用備下的迎新歲衣正挂在衣架上,火紅耀眼地刺目撞來。

本不打算讓她縫制的,可她總說要去去晦氣,攔也攔不住地熬夜趕制。先生的份,原也算上,奈何先生自來不在意節慶喜事,見何用實在辛苦,明裏暗裏總找了事情去煩擾,惹到何用生了氣,果真放下了。

到最後,也不過只趕制了我的。

時歡那邊自然以王制早早備好,何用也就犯不上去操心。本該有我的份,不過經長公主一鬧,有也成了沒有,何用才用了心自己縫制。

視線僵硬地落在新歲衣上,總不自覺想起那件藍紅的生辰歲衣來,多少有些抵觸地撇開眼。時歡未醒,本不該過分喜鬧,夜裏定要琢磨個什麽法子,丢給何用穿了才是。

冬日有暖爐照應,我偎在旁邊,長發漸漸去了水汽幹卻起來。順着玉梳打理,發覺它也長的厲害,睡了一年,竟下過了腰。

我站起身來,對比銅鏡高度,自己好像也長高了一些,無怪乎能勾下時歡脖子去親近,原不過将将矮了一個頭而已。

父王身量高,想來我是承了他的緣故,也不知道,他在青陵臺是個如何狀況了。

心下嘆然,銅鏡裏的人跟着蹙了眉。

我伸手抹開眉心淺痕,挽唇浮起個淺淡的笑,告誡自己今日可是守歲夜,不許不開心。一笑的,顏色更見慘淡,溜尖兒的下颚,竟也是刀削一般的深刻暗藏了。

并不歡喜自己有那麽一些意味深藏,正無奈犯愁怎麽遮掩,餘眼過處,是何用妝臺上的描摹物件,随想而坐,左手搭在右腕上,不能作想地輕輕摩挲起來。

打青陵臺一傷後,我還真未描過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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