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禍國
初三頭上,時歡着人送來了祭祀禮服,随來的還有一些首飾物件,何用自旁殿取來之時,我正是在和先生論及逍搖卷。
這逍搖卷,有先生刻意囑咐,我自也瞧得用心些。
随卷翻來,便覺其卷論述之物,竟和我在玄武腹中見過的壁畫描摹之物有些相似。
這些上古之物經由先生筆下注解說明,則又包含了個人的自我思想,意非常人所述,質而所見的,也十分鬼怪而瑰麗驚奇。比如一些蛇首人身的,鳥喙羽人的,無不栩栩如生,恍若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極為奇特的畫,所描闊遠的竟不知幾百裏,不僅不知朝生暮死,亦不知日月輪光,縱使卷書浩瀚如海,也不能将其捉取完全。
隐約的,我好似再度置身于解浮生的心念之中,不僅可見天地浩渺,竟可窮極宙宇,可眼見浩瀚遠星,亦可心見人生平常。
所見下來,既有微生如蟻的朝暮迅速,亦有撩天鲲鵬的日月緩慢,我行之其中,與人也好,與怪也罷,皆能歡喜左右,心意通明。
舉行而走,步可踏不足寸,亦可遠拓至洲海,行踏及日夜,躍縱過山海,當真是無所拘束,随縱心意而為。一番所想的,縱使逍搖無忌上九天,懶散舒意蹚四海,也不過卷書之至,當真令我驚奇的不能自已。
“先生,你當真化了蝶麽?”我按卷而問,對他此卷所述,驚奇他只有化了蝶,有過翅膀才可遠游如斯,見至如斯,随心生念,不由追問道,“莫不是先生也是什麽精怪之身?”
先生噙笑,眯了眯眼,趣道,“我若是那山魅精怪,才不與你這小娃兒論道。”
說着抿了一口溫燙米酒,道,“逍搖以有至無,有名至無,有功至無,有己亦至無,從而得以放下一切世間束縛桎梏,得以抵至無己無我之境。此卷以有至無,眼下你僅只得有,竟也比我看的還要置身通透一些,我很歡喜。與你重逢這些日子,我聽聞你驚奇異事,又見商丘王宮至斯,與名與功于己于我,皆是令我又想明白了許多不解之處,只不過,不敢妄為書就罷了。”
“為什麽?”我不解,挨在案幾上仰望與他,有些回到蒙城寺與他論道之時的錯覺,“難道以先生您如此肆意不拘,也會忌憚些什麽?”
“自然忌憚。”先生斜眉挑道,“姑且讓你猜猜。”
我想了想,遂道,“先生不敢論及與忌憚的,定是權政,對不對?”
“聰慧,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先生挽袖按掌輕拍,甚是得意。
我不可置否地笑,斜他道,“沒臉沒皮,這是誇我呢,還是誇你自己?”
先生眯眼,渾做了一個我誇他的享受模樣,擡手給我添上一盞米酒,道,“我雖不介意權政,卻不能不為之介意,縱我有心勸王者向善,但人有本欲,若非有欲,世間之事也不能縱橫徑生。我這一心為善之事,不僅難以推行,甚至還會招來毀卷之禍,遂不敢妄行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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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淺淺抿酒,晃了晃腦袋,“若我無欲,也不會想要窮極浩宇,更不會去探查究根知底的本理,所以這‘欲’之一字,原也是一件本理之事,不可斷也不能斷。至于欲行至如何程度,那也只能依據個人造化把握,亦才能得相應因果。若這道理人人通透,世間則也不需帝王将相來掌控。”
他搖頭而嘆,可惜可憫之間,折弄嘲風道,“那些人,容不得這道理。”
“也是,譬如父王,他行天下政權之頂端,卻遠不如宋國先祖良政。纣王之前,亦有商湯之始。王權非誤,誤行之舉,不過是人為做下的因果。若此時由湯王執政,先生定不會有此擔心。”我淺淺飲上一口米酒,甚是覺得爽口,忍不住一口盡數飲下,遞了空盞與先生。
先生倒酒,不贊同也不反駁地笑罵,“小酒鬼。”
我賴皮作笑,一連飲下幾盞,再不敢再放肆大飲,收回碗盞淺抿把玩,“先生把此卷予我,倒是不用擔心毀卷之事,縱使那一日我不在了,也會把它丢給時歡,反正他活的久,總也會流傳下去。至于你介意的忌憚之事,大可不必擔心,盡情寫就便是。只不過,需得多借上‘無功’二字,那些帝王将相瞧了,定也會把心揣進肚子裏,只怕還巴不得把先生的道理丢給那些個位高權重之人琢磨琢磨去呢。”
先生一愣,随即正經地高舉拇指道,“這次真是你聰慧!我不及你!”
“先生是要把我誇到天上去麽?”我惬意而笑,将盞中米酒飲盡,道,“今日就到這兒吧,何用取祭祀禮服去了,該是回來了,且把酒盞都收了,省得她待會聒噪的像只麻雀,吵得人好生無奈。”
“說誰是麻雀呢?”
我正藏着盞,一看何用領着人進來,好不尴尬,把酒盞往先生跟前一推,跳下榻往過湊。
何用冷哼回眼,擺明不想理我,領着手捧禮服的宮女徑自往盥洗衣物間裏走。
我挂上讨好的笑,随走随眼地打量這些人。
一共七人,端正捧着手中托盤與我恭敬行了禮才往裏間走,我不想挨上何用唠叨,索性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将她們所托之物都過了眼。
首飾配飾一人,衣物三人,分托內襟,中襯,外裾之盤,鞋履一人,還有一件外麾。
想來時歡擔心我為山魅寒徹的身子未見好地又挨了凍,連手爐都準備上了,青銅描金的,也就兩手相握的大小,甚是精巧地襯在首飾盤裏。
我心底歡喜,壓不住喜色地去打量它們。
首飾盤中,入眼的先是一對玳瑁半扇嵌飾,甲紋上勾勒出鎏金流彩的玄鳥火紋,同配上一支鎏金主簪,一端垂下玳瑁銜珠,金玉相稱的不偏豔金濃色,也不倚淡玉淺色,貴氣而不失雅致,端地是匠工精巧之物。那耳墜似如淚玉,嵌裹上很精細的玄鳥鎏金紋,像是玄鳥捧了什麽小心的珍藏之物,托襯出傾心相護的意味來。
玄鳥為宋國圖騰象征,除卻大王尊享四翼,便是王嗣也只能和封王宗親以雙翼為紋。
這一套下來皆是雙翼翩飛,倒也沒什麽異處,多的是那一份小心珍藏的用心,像是不願過于豔麗複雜,同時又不願失卻本該俱有的華貴,流淌出的玉質清雅,似是它們本就該讓人珍視呵護一般。
不知是時歡有意如此,還是我歡喜過甚地想過了頭,意識到這偏思亂想,立時暗生了羞澀臉紅,好在殿中還有旁人所在,我忙壓住別猜情想,轉眸去瞧它物。
配飾是一方輕淺白玉,純淨的連雜色也無,不消說什麽流紋異彩,玉質常有的紋絡都沒個影跡,我有些驚奇,猜不透是個什麽物件。
它一指長兩指寬,方方正正的,無棱無角的甚是溫潤,墜了同色的玉白穗子,穗子下挂了一個鎏金小巧鈴铛,九孔九竅的甚為玲珑精巧,一晃,清脆的音色響來,叮叮而輕的很是悅耳。
我見這玉模樣雖好,偏生看不出何處有所奇特,正無趣随手放下,眼角便閃過了折光,立時把它捉将起來,捏在指尖對着殿外光亮輕輕翻動數次,才是發現上面有着極淺的勾痕。
我大覺新奇,原來那些淺痕勾化拼就起來,竟是一面‘折冬’,一面‘為夏’,分隔兩面的四字拼做一處,當真令我喜色難掩,奈何殿中旁人甚多,不敢過于放肆,只好故作正然地挽過長袖藏住,難抑心緒地徑自捏在手心摩挲,面上順着衣料瞧了下去。
禮服內襟為白,中襯為玄,外裾為殷,正是王室大祭大典之時,女子所用的禮制之服。
男子之服為內白中殷外玄,比之女子的豔麗明媚,多就幾分端正穩重,兩者相襯相應,互為大氣華貴,亦不失王者之尊。
一套下來,除卻內襟暗紋,中襯外裾皆勾勒上玄鳥鎏金紋,甚是繁複華麗。殷色錦面的鞋履墨底濃厚,履頭翹起玄鳥翅紋,隐隐于飛,端地王氣十足。
我在青陵臺自來素色淺淡,不過稍喜淺藍淡青,于大禮之時才會身着玄赤禮服,倒也不似這般鎏金溢彩,一時雖覺別扭不習慣,但此地畢竟是商丘,又是大王親臨主持的祭祀之典,情知自己再不願作此繁複,還是得熬過場面去。
不過能得一方刻我之名的白玉,我也懶的顧及這些,由着何用揮去那幾個小宮女,捏着白玉在手心翻來覆去的難禁歡喜。
折冬為夏,是時歡那日自己說來,如是打造,已是表明他做到了不會忘我之名的許諾,我如何不喜?
“臉上都快笑出花了。”何用湊了過來,斜着眼看我,沉沉地毫無打趣之意。
我正歡喜時歡的精巧用心,沒怎麽在意,反口問道,“那些個王姊王兄,可也如此配飾?”
“得,我就不該說話。”何用果真閉嘴,眼瞧那邊先生還在喝酒,眉峰擰轉地往過走,“常制的不過都是些玉質環佩,方玉還是少見的。”
我聽得歡喜,跟了步子往過走,輕俏道,“那就好。”
先生迎面撞上何用,大抵被何用的凝重模樣唬住,權以為要拿他開刀,勢頭不妙地咽下最後一點兒米酒,撇開頭道,“說你麻雀的可不是我。”
何用少見地沒有反駁,徑直坐在榻上,愁了眉地不說話。
我見她太過不對勁,遂湊過去問道,“怎麽了?是誰惹我們家何用大人不開心了?”
何用擡眼看我,愁意濃烈,挨了半響才道,“公主,我覺得明日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為什麽?”我訝然不解,也覺她格外地小心過頭了,不免有些興致乏乏。
何用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是壓了下去,咬着唇角不說話。
“你是擔心那些流言?”先生開了口,語氣有些沉。
我皺了眉,暗忖流言什麽的,有時歡的大王身份壓場,應是不會有什麽亂子作祟,不解道,“還是說你擔心我會引起闕伯臺的異動?”
何用猛然擡眉,委屈道,“我是在意那山魅不錯,可我更在意公主!明日那麽多人在,不僅是王嗣宗親,還有把持朝政的大臣,但是你知道祭祀去的最多的是什麽人麽?是那些百姓!那些亂起來可以殺子易食的流民亡徒!”
縱使我在書上讀過流民之亂,仍是不願相信,辯駁道,“跟他們有什麽關系?難不成他們見都沒見過我,當真要把我認為成禍國殃民的妖精,當街殺了我不成?”
何用見不能勸我,眼眶泛紅,撇頭對先生急道,“先生,您勸勸公主!她自幼長在青陵臺,疏離人心醜惡,又為您護在蒙城寺蒙受佛法多年,她沒見過那些流民殘暴起來的瘋狂可怕,難道您也不清楚麽?”
我轉頭迎上先生,但見先生眼眉低斂,嘆道,“何用說的不錯,阿折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見他們皆是一番勸阻模樣,我反是起了心氣,冷笑道,“先生,您說過,眼見即為心見,你們說的可怕,也不過是你們心有所見,我卻不曾見過。眼前的局面,我早已不能置身事外,倒不如求心所見地去瞧上幾分,瞧瞧他們到底是個怎般可怕,也瞧瞧這天下民争,是也不是比那食人的妖怪還要可怕幾分!”
“阿折!”先生站起身來,叱道,“世間本無妖,難道你忘了逍搖卷所述?”
先生诤言太過冷冽,我冷靜下來,心底紛擾不過,咬了牙道,“若是當真将至即死,也不過是個無所不見大喜之局,那我更要瞧瞧,到底是人厲害,還是所謂的妖厲害!”
我拂袖轉身,一路沖出殿外,徑直跑向了殿外,跑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冷靜下來,沉着步子踢散了積雪。
我不是沒見過那些奴隸臉上曾有的瘋狂表情,流民所亂總也不會與它有所區別。
從青陵臺見過他們瘋狂面目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人心複雜的深處,始終藏有未可知的地獄之相。也不是不明白何用的擔心,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的言辭還響在耳邊,我如何會不明白?
可我不願信,我不願信人真的可以做到瘋狂至此,也不信我自來沒有害過他們,他們憑什麽要無端端地害了我。
更何況,時歡既然以明诏相邀,自是有所安排,我信他。
我捏緊了手裏的白玉。
若真要臨此一場,逃也無用,反不如用心去瞧了一個清楚明白,且瞧這一場生而為人,是如何做了他人口中的禍國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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