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有倦

一步踏流火,金鈴汀淙,如臨去年大夢,劃開了不能捕捉的如夢如煙,随音破開的,不是腳下的碎水之音,而是周遭烈焰的暴漲蹿高,全然吞沒了我。

如時歡所言,骨玉沁出了清涼冷意,漫過衣袂長衫,讓我置身在了隔絕世外的不動之境,即便微有熱浪襲來,也是不痛不癢的幾近感知不覺。

時歡,沒有欺我。

睜開眼,有一瞬的空落。

周身濃焰缭繞,再看不清周遭境況,這不動之境當真隔絕了所有,我見不到任何人,也不知外間的人能不能見到我。

我有些慌亂,轉身去瞧,好在能見到火焰缭繞之外的惶然百姓,心下有了安穩,輕喚時歡。

“時歡,你還在麽?”

沒有任何回應。

複為低念幾聲,心便懸起來。

正蹙眉不解,那些百姓陡然跪了下去,臉上洋溢出各種複雜的神情。

我怔怔看着,眼見他們從起始的憤恨難忍,變化為茫然不解,暗夜之中忽地乍起了一線炎火,像是無盡虛空中驚醒的沉睡巨獸,撩開眼皮撲閃出一線明光,極快地拉開了暗夜的帷幕。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炎火灼身的四翼玄鳥。

青陵臺的玄鳥是束縛在地的死物,是食人怪物,眼前劃破夜幕而來四翼玄鳥炫炎耀眼,撩長之翼流曳出兩條明熠,掃亮了黑暗,也映折了它背負之人。

那人灰袍在身,煙胧輕渺,懷中倚了一柄失卻明光的玉色長劍。

她懶懶曲過左腿坐着,腿面枕上小臂,抵出了拈葉绻指支在額頭,眼眉輕斂地幾如睡去。

閑散的墨發在撩飛逆來的風中未有微瀾,毫無點綴地用同色發帶簡單系了,如同傾瀉的月華淌過了單薄山脊,陰影慢遮掩住身前那麽些空蕩,也藏不住女兒家應有的曲線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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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遠隔如斯,我竟能看清她的容顏。

她側顏冷峭,好似剛從幽泉深處撈起的水玉,尚自散發着冷冽的華貴寒氣,便是弧翹鼻頭為耀火明色點潤了餘韻暖然,也不能令她多有幾分溫度。

黛眉斜飛而出的是男女皆宜的英氣,羽扇一般的睫毛彎彎翹翹,于平挽之上的明豔朱唇便多了幾分輕俏的女兒意氣。

那唇像是刻意畫過,上好的唇脂殷紅,描線精致,明豔豔地驚人心弦,也把她自來的寒氣壓上幾分,如此一半冰冷一半火熱,她便擁了兩種極端至極的妖惑,而無論何種,她都該是如此容顏,該是如此信手拈來常人修盼幾世也得不來的驚豔奪目。

解浮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我不自覺将其與她比上,頓時矮了無數分去,不對,連比都不能比。由此想來,能将解浮生壓上一頭,我歡喜得意,忍不住與她多有幾分親近。

像是累極而倦,她修致的頸項懷陷而藏,煙胧的虛懷抵着長劍的冷峭,總有一種抱了一塊至寒冷冰,也不能擾卻她舒意倦睡的錯覺。

定是個仙人,還是一個任世間如何喧嚣也不能令她啓眸去瞧,美到極致又冷到極致的仙女。

我本以為她不會睜眼,趁着自己可以看清她模樣,忍不住多肆意了幾眼,愈看愈是驚豔至心,若解浮生在此,定會羞殺在心了。

暗自描摹她輪廓,落在那彎翹翹的睫毛之上,那睫羽不甚濃烈,又不過于疏淺,恰到好處地讓人羨眼,若是我也能生的她那般好看……

心忽地就空了……

那一雙眼,本該輕斂沉睡,卻忽地動了動,像是被誰輕吹了一口氣,睫羽微簇,懶懶撩開。

那撩眸倦懶,撩得人魂魄飄然,我兜着心,生怕會随她一雙眸碎了徹底,偏生那輕撩之眸自眸底做轉而來,她,竟是在看我?

真是一雙…空到極處的眼……

我眨了眨眼,又咬了下舌頭,方确信她真的淺撩了一雙眼在看我。

睫羽微翹,動也不曾動地睜開一息定在我眼眉之間,有什麽霎時掏空了我所想,不能思考地跌進了一片空無之中。

周遭沒了火,也沒了青銅大鼎,更沒了所有人,盡是大片大片的無盡空白,像是玄武腹中無盡的黑暗,什麽都照不進來,什麽也透不出去。

我不知所措地四處掃将,确定眼前的變化俱是真實,遂警惕地迎上了眼前的一鳥一人。

“神仙?”

我以為是時歡安排,沒怎麽害怕,卻也沒輕易卸下心防。

睫羽簇簇,眸珠斜傾飄來,驚豔如一抹時光照亮了所有暗藏的疙瘩角落,心頭有什麽在急速地往外傾瀉,連帶我整個人都好似朝她飛去。

我下意識地想要叫出什麽,是名字還是其它,都哽咽難受地吞了回去,抽空的腦袋閃過什麽,極快而逝地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我,是不是見過你?”

話問了出來才反應到自己在做什麽,見過她的念頭如同抽絲剝繭,偏是捋不清線頭地越滾越大,漸漸纏滿了我整個心扉。

睫羽輕跌,好似陷入了什麽心緒之中,她眸底剛是轉開便轉了回來,像是要找尋什麽答案,暫時不打算從我身上移開。

安靜極了。

如此之大的玄鳥撩着羽翼,竟是半分聲音也沒有。

我被她看得背脊發怵,忽地沒了耐心,煩躁道,“是時歡安排你的嗎?那你是妖了?”

“蠢。”

明豔的唇沒動,一個蠢字直接闖進了腦子裏,冷紮紮地說不清是個什麽語氣,像是責怪,抑或是,源于仙人的憐憫?

她眼底滑過了什麽,支在額頭的手輕倦滑落,轉過一張冷清豔麗的臉來。

殷紅的朱砂像是剛眉心沁出的血,指蓋大小的血珠遠比火正一眉間的殷豔生動,輕盈流動的像是随時可以淌下來。

想到火正一,我腦中攸地閃過什麽,正苦惱抓不住,那玄鳥撲着羽翼欺近過來。

玄鳥迫近的很迅疾,她身後的空茫無色也随之拉開了縫隙,切入了闕伯臺的耀火夜空,充滿了滿是崇敬希冀以及興奮扭曲的髒亂容顏。

眼前的變化太過虛妄,我還未回神,金玲乍然做了響,像是什麽東西碎了,碎的徹徹底底……及至烈火燒灼之感湧沒了自己,我才有些糊塗地明白,原是骨玉造就的冰冷隔絕之境碎了……

要被燒死了……

“真是蠢。”

輕倦的三個字落在耳際,人也被輕倦環繞,肩胛落入涼透的掌心,沒怎麽感覺力道,人已被拎到了玄鳥背上。

我想要掙紮,身子卻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着地面早已亂作一團,被她帶離青銅大鼎高飛而走。

神仙菩薩亂叫叩頭的是平邑百姓,跟着有甲士放下刀戟跪拜的碎響,王公大臣先是驚呆,後見百姓和甲士俱是跪下,也跟着跪下。

沒有百姓那般瘋狂,王公大臣仍在小心地交換着心思眼神。長公主驚呆而立,似乎想起去找時歡,正回身,便被提着長劍的時歡随手拂開。

他正要蹬空而走,豈料火正一領着六人極快地轉動起步伐,耀火突漲之中,七人竟困得時歡狼狽不得出。

眼見此景,我便明白身邊之人并非時歡遣來,開始掙紮,“放開我!”

“放你去死麽?”

冷清的沒有平仄的音調,倦意大過了冷清,斂下的眼自來沒睜個完全,低藏的眸珠極為空蕩,瞧得我心底直直發慌。

“死也死在他面前,由不得你管!”我急不過,翻身往玄鳥身下跳,她沒有阻攔地放了手。

權以為會跌下去,腳底卻踩了一個實在,赫然低頭,便有些臨高的暈眩,徹底明白所立之處雖虛浮于空,卻早為這人造就無形之質,放手不過是随我鬧騰。

身下的畫面在急速縮小,我忍住暈眩忙去尋找時歡的輪廓,奈何火正七人陣法太過厲害,幾近掩去時歡的玄黑身形。

他長劍方隔開攻擊竄出一步,立時為人擋了回去,似是感覺到了我視線,他遠遠轉過頭來,險些挨上一劍地揮袖大叫了什麽,我卻絲毫也聽不見。

時歡說過火正七人的陣法厲害,我怕極他會受傷,回頭瞪着那女子,怒道,“火正一眉心也有朱砂,你和他們是一夥的!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這麽做?”

她抱劍而坐,睫羽簇下,分明不想理我。

我大急,撲過去揪着她的前襟,大聲道,“說話!你說話!”

她斂眉撩開,沒個動靜地依舊空蕩,看得我冷汗過身,無力地緩緩放開,心下茫然無措,好似怎麽做也不能令她有分毫動辄。

我沒有辦法,轉身又往玄鳥空蕩處跳,奈何只跑到羽翼根處便再不能前進,我想了明白,她造就的無形之質早已阻絕了此處。

惶惶不甘心之中,我硬往上撞,好似撞在雲團之上,反彈更甚的力道直直跌了我骨子散架,忍痛爬過去不甘心地往複,地面的火耀便越來越小……先時還如團月,接着是碗盞,再如鵝蛋,及至最後……小的什麽也看不見……

空茫無盡的黑暗籠罩了所有的殘光,只餘卻了玄鳥周身的殷豔炎火。

這女子是誰?為什麽要帶我走?

我想不透為什麽,茫然跌坐在虛無之境,想到時歡為他忌憚的陣法所困,心下絞痛,不僅擔心他會不會受傷,更擔心他在人前披露身份,将會面臨如何局面。

眼淚沒有預兆地掉下來。

“折夏麽?”冷清的倦意淡淡彌漫,“比之前的名字好聽。”

她主動說了話,我眼淚朦胧地看不清她,忙伸手去抹淚。

她捏着不知何時從我腰間取走的方玉悠然折晃,纖長幾近骨玉之色的指尖撥弄了金鈴,汀淙作祟的輕響之中,她閑散的像是一個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幽魂。

可我明白她并非什麽都不在意,咬牙道,“你要什麽?”

她未有微瀾,撥弄金鈴的指尖倦怠停下,兀自安靜地不知在想什麽。

時間有瞬間的凝滞,我突然也不知該怎麽辦,甚至連質問之舉都不敢去想。

驀然她指尖折動,竟随手将骨玉丢了出去,我心頭緊張,眼眨也不眨地跟着弧線而走。好在是直直往我懷中落來,我喜而難禁,忙夠身接了個完全,失而複得地攥緊在手心,複問她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如此對我?”

“你要聽,我會說給你聽,但我現在很累,沒有力氣說話。”她是真的累,從出現到現在,于人之前皆是一幅累極之倦。

我張了張口,被她一副随意支上額頭自顧睡去的模樣噎了一個完全,氣得我難受生悶,恨不得把她撈起來問個幹淨明白才好,可她輕蹙眉心累極的樣子偏是讓人不忍心。

她将話說的條理清楚,分明是要我安靜等着,不要着急去問。

可我那能不急?

氣苦之中滿是無奈,終于明白在這些不知是人是妖還是神仙的存在面前,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麽,連想知道個答案,都要等人家願意告訴了我才行!

我從未如此覺得自己過于羸弱,弱到根本沒有能力保護自己,讓時歡不要怕的安撫言說,至此也成了狂妄之言。

無望地瞥向玄鳥之翼下的黑暗虛空,擔心了時歡,也惱上了自己。

“你放心,他們困不住他,也傷不了他,你不要擔心,也莫要吵,我睡上一會,再與你說話。”

聽她倦言,我大是心屈,這一個個的,簡直都能看透我的心一樣!

我氣惱癟嘴,扯着衣襟盯緊她倦怠的背影,說不清的,有些額外的難過湧來,好似擔心時歡之餘,連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也擔心上了。

她這樣的人,似乎比時歡還要厲害些,什麽事能令她累到如此地步?明明累極,為何還要安撫我的擔心?我是真的見過她麽?

愁苦地搜刮了所有記憶,終究沒能得出一二線索,懊惱地翻出骨玉來瞧,立時發覺它上面有了一道淺淡裂痕,赫然自夏字上劈開了兩半!

定是她方才拿捏之時弄碎的!

我咬牙切齒地剜上她一眼,心疼和惱怒盡數不甘地撕裂作祟,眼淚唰地模糊了跟前畫面,終是埋頭放肆大哭起來。

“你真吵。”

“你把我的玉弄碎了!”我擡頭,淚眼朦胧地氣道,“你把時歡送我的玉弄碎了!”

她沉默不語,直愣愣地看我,空蕩的眼底有了什麽情緒,好似面對如此撒氣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莫名的,我便想笑。

她蹙了眉,霎是好看地捏上了淡極的委屈之意,我更憋不住了笑,果真就笑了起來。

她怔然,随即斂了眼,空蕩地伸手捏了捏眉心。

“過來。”

我一愣,不解她是個什麽意思,豈料身體已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眯瞪瞪地掐着最後一步不上前,她不耐煩地徑自扯了我半跪而坐,人似沒有骨頭一般地滑下去,倦意然然地擱頭挨上了我腿面,仰眉瞧我片刻,唇角動動,一陣倦然嘆息而來。

“不是我……”

“什麽……”我有些生倦,好似自挨上她,就為她的倦意沾染作乏,幾乎沒有聽清她輕的過分的低語,連回應都綿纏纏地提不起力來。

眼皮在往下跌,她的臉也在晃,我甩了甩頭,伸手想要捉住她搖晃的臉,還未觸及那明豔的殷紅,眉心反被她彈指輕點,意識便抽空了。

“那玉抵消了天火,受不住才碎的…蠢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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