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不忘
“這麽長的血路真的是我爬上去的?”
我咚地将手中木桶放在臺階上,問着身旁清雅的男子。
他叫伯生,是地盛殿無往書院中的管制之人,伯仲季三子分管文武生三閣,另有老生掌刑,幼生掌嗣,嗣閣分掌陰陽,有婕好女掌陰,男夫男掌陽。
幼生本為子生,避諱我子姓,才更為幼生,同婕好是個女兒家,生的不比妖嬈媚質的婕好差。她主持男女親合之事,時常與孩童玩耍,人也是喜眉平眼的讓人願意親近。
男夫是個壯漢,生得高大,濃眉粗眼地做起姻親之事也是咋咋呼呼地不拘小節,心思倒是細的,如此幾分反差,讓人怎麽看他都覺別扭。
因掌文事之故,伯生不僅人生的清雅,亦持禮自矜,任我一路從無象界下來如何胡攪蠻纏,他皆淡笑而來地不驚不擾,不似仲生動不動拿出拳頭唬人,也不似季生總無聲無息地從田地走出,泥衣粗糙的整個兒便是一個耕夫,不過本是管制民生用度之人,随性也是當然。
“怎地,認了罰還不願意擔着?”伯生笑的雅致,人蹲下身子,撈起木桶裏的沁透麻布,擰幹水遞來。
我睨他生悶,随手接過麻布跪坐在階上,伸手去抹那些猶有拖爬痕跡的濃烈血色,無趣道,“若不是阿姊養傷要清淨,攆我下來察看你們生辰準備,我才不願下來。不過随口問問那日發生過什麽,你領我到這血跡斑斑的鬼地方來,安的什麽心?”
“小主,那日之事全發生在此地,當是要來此想的。”
他稱我小主,不過念我是阿姊的妹妹,我憤然為想,話及耳聽,腦中忽地閃過了一些畫面,猛然回頭盯着他道,“你不是死了麽!怎地還……阿姊還…還親了你!”
他愣住,眼中迷茫,疑惑地望着我,道,“院主怎會親我?胡鬧!”
見他正言輕斥,也确有迷惑之色,白淨的臉皮竄上輕紅羞澀,定是在想阿姊親他之事,我氣惱站起,怒道,“你少在那得意了,不過是阿姊見你要死了,可憐你而已,你不準去想那件事,更不準亂想我阿姊!”
“啊?”他驚訝之下沒想得明白,搖頭自嘲,“院主這般仙人怎會容得我喜歡,我可不敢有什麽貿然逾矩的想法。”
“哼!”我稍稍緩氣,剛坐下來,不禁想來又氣,切齒道,“老生鬥膽,竟敢尋思借我傷了阿姊,當真不要命了。可不知阿姊怎麽想的,不僅沒有處罰他們,還治好了老生大傷的身骨,連婕好半毀的臉和手都醫好了,真叫人可氣!”
“院主是心好,我等來無往山求取長生多年,無論是小人作祟,還是歸墟界魂獸作亂,院主皆未曾下過狠手,寧願自己大傷,也不容許魂獸毀去地盛殿。上次墜星之禍,歸墟界動蕩難抑,好在院主及時趕回,本以為會就此安生,倒不想老生他們橫生禍心,想以小主迫使院主帶他們登上無象界,确實過分氣人。”
他自來自矜,如此薄怒含愧,想來不僅自認錯處,也想于此博得我也寬解老生他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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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個凡人之身,顧及之心也僅僅念及同輩而已,我冷冷作想,冷淡道,“空無一物的無象界什麽也沒有,你們即便身至,怕也得不了什麽長生。長生有什麽好,來回活上千年,若總遇上你們這樣的人,當真無趣而厭煩。”
“小主非人,自是不知長生對人有多重要,便是我,也曾貪妄,更別說耗費數十年窮盡心思來到無往山的權貴之人。”他朝我笑笑,“您可知,為來到無往山,我們這些人曾做過何等殘忍的事,又曾害過多少無辜的性命?”
“害人?”我瞅着他一張清雅無害的臉,根本不信他會做出什麽害人之事,訝道,“竟是連你也曾害過人?”
他笑,苦澀的嘴角滿是愧疚,“是啊,所以當真到了無往山,得知本沒有什麽長生時,才覺自己是多可笑,自此也就難得安寧。雖得山中異果維持表面年歲,實際心骨早已腐爛不堪,不知自己這般活着,還能有什麽意思。若非院主建下無往書院,讓我等各司山中其職,有個消磨時間的法子,否則當真是山中不知歲月,亦不知如何為存了。”
“如此看來,你們倒挺可憐的。”我癟了癟嘴,言此及想的,不免茫然,“既然我也不是人,阿姊為何要我以人來紀年,甚至還要我行及笄成人之禮?”
“許是不想讓小主也像我們一般活的不知年歲罷。”他灑脫一笑,“老生他們得百年歲月,不及長生終究難以甘心。見院主如神如仙,遂想知她久居所在的無象界到底有何奇異,見魂獸傾盡而出,以為院主會擋不住,才陡生作亂之心。好在院主縱使傷成那般境地,還是拼回命來救下小主,足見小主您對院主有多重要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她妹妹!”
我得意莞爾,随即腦中一空,疏離至遠的陌生感覺壓迫過來,不禁去想,我當真是她的妹妹麽?
伯生看出我異樣,因忌憚大象階梯而止步在外,急切道,“可是想起了什麽?難不難受?若是難受,千萬別再去想,當日發生并未經久,總有些記憶殘留,切莫依此去強行作想,傷了心骨可是不好。”
我晃了晃頭,腦門汗涼,身子跟着不适起來,遂不敢去想,道,“無事。”
他緩了口氣,道,“大象之道本是要心境純粹至無牽無系的地步,方可無所為傷地走過。我們這些人以往做過惡事太多,清心多年亦不能避開過往的難纏心結,縱使能得院主準允上無象界,怕也不能通過大象道的剔心剔骨了。”
聽他此言,雖淡然無緒,可單憑字面之意已足以瘆人,我茫茫回頭,望着蜿蜒而上的一路血跡,隐約記得當時的自己痛楚至極,不僅身體大痛難忍,更有什麽力量扯着腦子裏的東西拼命撕扯,好似不把那些東西撕扯幹淨便不能罷休。
階面的血跡漸有幹涸,我此處為想,幾如仍在殷豔流淌,淌過心底時,也沒什麽難抑的心緒作祟,便也淡然相信自己當真是個沒什麽牽系的無感之人,不免慶幸虧得是自己無牽無系,方能将傷成那般境地的阿姊背了上去。
不過反之來講,我若當真無牽無系,難道竟連阿姊也未曾放過在心上麽?
不該,斷不該這樣!
我有些發慌,才不要忘記阿姊!
倔強地認定不該忘,我将阿姊的輪廓盡數描刻在心,人跟着一步一階地将階面上的血跡認真擦将起來。
一步一步擦上去,越擦越是心驚,那上面不僅是血,還有為之燒灼脫落的皮肉,像是自人身上生生撕裂下來的。
臨如此慘然之景,斷不能覺痛楚至此的掙紮會是無感之人所行,我當真是個無牽無系,只因無趣下界的懵懂之人麽?
那個瞬間,我萬分懷疑阿姊解釋的過往,可她那般為我,斷不會害我。
她不想我不自惜,不想我難過,怎會舍得欺我?
我回過頭,但見伯生正卷了海水過來,鋪天蓋地的甚是吓人,瞬時忘了自己原是要問他一問的。
“你這般要擦到幾時?”他笑意盈然,身後的海浪也随意幾分,像是兜天傾瀉了水晶簾幕,與他做下了一個華麗晶瑩的幕臺。
我揚了揚眉,張口忖他,“難不成你還有本事将海水引上大象道?我可記得只消有東西上來,無不會消失了個幹淨!”
“并非是我。”他抿唇而笑,雅致挽過長袖,挺了挺身道,“小主清氣難得,善引萬物之質的話,即便遇上魂獸作亂,定也能保住自己。”
見他一幅有心想要教我的模樣,我也有些意外,思忖若能得些本事護身,總能讓阿姊少些負累擔心,忙不疊問他,“你掌院中教習,難不成想教我幾分,借機博個小主先生的名頭來?”
“小主有院主護持,如何容得我等教習,不過是見您辛苦,故才想臨時教教看罷了。”
他笑得有些狡黠,後續未盡之意明顯,我也不是愚笨之人,道,“定不是這樣,你要欺我,我讓阿姊罰你!”
他忙是擺手,故作驚怕道,“伯生分明是好意,如何成了欺人之意?也罷,不瞞小主,實在是因伯生見小主清氣過于純粹,故而想看看您的身負之引可以做到如何地步,甚至還想讓院中那幾個都來試試,故才有些貿然而引。”
我想了想,點頭轉身,邊擦邊道,“我也不知什麽清氣濁氣的,不過我聽阿姊的話,回頭我問問她,若她同意,我随得你試去。眼下嘛,我還是要自個兒擦得好,總歸是應罰,不能讨巧。”
“也是,伯生一時激動,差點忘了院主,該是讨罰。”
聽他歉意讨饒,我也心生玩鬧,忍不住回頭鬧他道,“那你自個兒去老生刑司領罰?”
他霎時白了臉,正待彎腰行禮應下,我忙阻他道,“你這人真是端正無趣,平日也見聰慧,怎就看不出我此時在作弄玩笑與你?那老頭子無情的緊,你若真去領了罰,只怕慘了又慘。怎就不會腦子轉個彎?盡是呆頭呆腦的。”
他笑笑不語,徑自揮退巨浪,心不在焉地撩起長衫坐下。
我見他失神,确實吓的有些狠,不敢再玩鬧,正無趣轉身,不免想到阿姊親他之事,忙不疊回頭惡狠狠道,“你這呆頭呆腦的無趣小子,少打我阿姊主意!”
許是沒想到我又念及此事,他剛是愣住,便攸地笑了,噙着莫名的親顧之意看着我,也不說話,端地擺出一個呆頭呆腦的樣子來。
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哼了一聲,“看什麽看!”
他挽唇,伸出指尖指了指天,笑道,“再不擦,天便要黑了。”
我擡頭一看,确是晚了,不免暗惱叱他道,“都怪你!繞老繞去地說話,害人都忘了正經事來。”
“怪我,怪我……”他滿口應承,溫和道,“便是晚了,我也陪你。”
他姿态擺的實在過于自然而親,令人狐疑不解,奈何時間确實已晚,我懶得與他多做糾纏,道,“騙子,你又上不來,做什麽陪我!”
他眨眨眼,狡黠觑眼道,“大道上不得,小路還是有的。”
我随他瞥向道旁蔥郁,狐疑即閃即逝,叱道,“若是兩側上得去,你們還不早上了去!”
狡黠僵住,他無奈搖頭,笑道,“小主聰慧,伯生無可辯駁。我在此守着,好在再有數十丈,也就差不多了。”
見他吃了悶虧,我自是得意,轉身用心擦起來,擦着擦着總覺被他繞開了許多話,想想反正他知道的恐怕也不多,我早些擦完,直接問上阿姊豈不更好?
念及阿姊,便忍不住歡喜之心,也就再無旁顧地認真做起手中的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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