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雪菜魚湯

沒想到皇上竟會到這兒來,薛紛紛跟着周圍人跪拜,便見面前一道赭黃衣擺從眼前行過,“淩妃在裏面?”

有一宮女答道:“回皇上,娘娘正在裏面跟各位夫人說話呢。”

“嗯,”他颔首,雲肩通袖攏襕圓領袍襯得氣度不凡,掃了眼衆人,“都起來吧。”

轉身正欲進屋,視線忽然落在邊上白色身影上,她身量嬌小玲珑,蜜合色的裙子嬌俏可愛,頭微微垂着,盯着面前地面出神,長而翹的睫毛微顫,撲閃撲閃似兩把扇子掃在人心。紀修猛地頓住腳步,朝薛紛紛道:“你擡起頭。”

薛紛紛沒料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直到身旁宮女扯了扯她袖子,不明所以地擡頭迎上幾步開外那雙淩厲深邃的眸子。她杏眸疑惑不解,輕道了聲:“見過皇上。”

紀修仿若沒聽到她的話,定定地将她觑着,眼裏有一閃而過的驚喜訝異,然而落在她發髻上時又眸色轉深。

他不說話,薛紛紛自然不肯開口,少頃還是那個廚子解的圍,“回皇上,這位夫人是淩妃今日邀請來的,方才那道烤小豬也是出自她手,手藝竟比禦膳房的廚子還要精湛娴熟。小人不敢邀功,這才向您說明實話。”

不待薛紛紛解釋,紀修已經走到她跟前,“你是哪家的夫人?”

他表現的急切了些,薛紛紛強忍住往後退的念頭,腦力飛快轉動,“民女姓李,祖父在武英殿擔任大學士。”

“李?”紀修略一思忖,“李乾的孫女?”

薛紛紛颔首:“正是。”

他似乎還有話要問,奈何屋內淩妃聽聞動靜走了出來,身後跟着的夫人嘩啦啦跪倒一片。紀修臨走之前對她低聲道了句:“待宴席散後你先留下。”

薛紛紛一陣莫名奇妙,她似乎從未跟皇上打過照面,更沒有認識的機會,為何這人卻擺出一副認識她很久的模樣?許是因為方才她跟皇上多說了兩句話恰好被淩妃看見,使得本就不待見她的淩妃,接下來看她愈發不順眼起來。

薛紛紛從不自讨沒趣,讓莺時去跟淩妃身旁的人通傳了聲,就說她身體不适,這才找了個借口脫身。

宮門外傅容早已等候多時,見她出來走上前道:“怎麽出來這麽早?”

薛紛紛實話實說:“沒意思,淩妃就是故意膈應我的,虧我還給她烤了好吃的小乳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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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攀着傅容的手登上馬車,打簾入了車廂,抱起引枕縮在一角,心中仍舊有氣。

聽得傅容好笑,禁不住擡手捏了捏她鼻尖,“那兒不是有廚子,怎麽輪到你做飯生火了?”

薛紛紛拍開他手掌瞪了一眼,“是我多管閑事,看見人家做就忍不住摻和一手,可是我還沒來得急嘗一口呢,就被人攪局了。”

提起這個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當朝皇上是不是……”手指輕點了點腦袋,“不太正常?”

“胡言亂語!”傅容正色,訓斥道:“此話日後萬不可再說。”

薛紛紛低哦一聲,繼續坐回角落,苦惱不已。

若不是不正常,怎麽會說那番莫名其妙的話?況且就在皇宮裏,當着他後妃的面,就要勾搭起臣妻了嗎?

她想了一路也沒想出結果,回到将軍府時未時已過,傅容知道薛紛紛也沒吃午飯,便吩咐人準備了一桌菜式。期間謝氏身邊的丫鬟來了一趟,手捧粉彩龍鳳紋湯盅,說是謝氏新手做的羹湯,已經熱了許多遍,就等着他回來享用。

傅容讓她放在一旁便退下,與此同時飯飯做的菜也跟着上桌,薛紛紛往那邊瞟了瞟,往嘴裏送了塊糖醋咕嚕肉,眯起眸子看熱鬧似的,“此等情深意重,将軍當真不喝嗎?”

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傅容将湯盅拿在手中掀開蓋子,雪菜魚湯清淡香味撲鼻而來。他沒注意到薛紛紛登時轉變的臉色,端起正欲喝一口,餘光瞥見薛紛紛霍地站起,掀翻了身後椅凳,三兩步走到他跟前把魚湯奪去,擡手已經砸在了屋外。

魚湯濺了一地,她臉色煞白,拳頭不由自主地握起,觑了他一眼道:“不吃了。”

說罷不等傅容斥責,她已經進入屋中,莺時也因忽然轉變的情況驚駭,一面道“将軍息怒”,一面進到內室查看薛紛紛情況。

傅容看着門口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冒着熱氣的魚湯,靜望片刻,若有所思,旋即站起身往裏走去。

屋內薛紛紛坐在榻上微垂着頭,手緊緊握着雲紋扶手,指尖泛白微微顫抖,任憑莺時如何勸說端的一聲不吭。傅容上前讓身旁的人都退下,在她跟前的紫檀镂雕五開光繡墩上坐下,“薛紛紛。”

薛紛紛睫毛輕顫,不看他反而伏在短榻上面朝裏,“我要睡下了,将軍請出去。”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鬧,總該告訴我原因。”傅容一動不動,盯着她後腦勺,“否則教我如何容忍你?”

榻上薛紛紛沒聽見似的,既不回答也不反應。

傅容氣得發笑,“我知道你七歲那年發生了事,但具體卻不知為何,紛紛,你起來好好跟我說說。”

薛紛紛這才動了動,緩緩側過頭來,杏眸含着水光,眼眶泛紅,“我跟你說了又如何?又不能改變那天的事。”

他發現這小丫頭總喜歡挑刺,過于注重結果,反而沒了一般姑娘家的嬌羞怯意,正因為如此,才更加讓人心生憐意。他坐在榻上,順了順她一頭烏發,“起碼日後我不會再讓你經歷那種事。”

這話仿佛給了薛紛紛一顆定心丸,她拿過引枕墊在手臂下,頭埋在臂彎裏,将那天的事徐徐道來。

“慧姨娘跟我說門口有戲班子,我當時玩性大,沒等丫鬟跟上來就一個人跑出去……”

誰想門外巷道早有慧姨娘布置好的人,一見薛紛紛出來便捂住了她的嘴,綁着裝進馬車裏,帶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那處荒無人煙,十裏之內看不到一戶人家,門口只有一條河流,屋子後面便是山,薛紛紛醒來之後便被關在這間屋子裏。

若是只有她一人還好,不會給她留下如此沉重的陰影,偏偏屋裏還另有一人,那人早已死去多時,是一具大約二三十歲的男性屍體。

彼時薛紛紛才七歲,是平南王夫婦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裏受過這等委屈,哪裏見過死人。然而屋子十分小,沒有隔斷,薛紛紛想躲也沒處躲,哭得嗓子都啞了也沒人回應她。

白天已經足夠可怕,到了夜晚漆黑一片,那個死屍就躺在離她不到三丈的地方,好似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在眼裏。薛紛紛拍了許久的門,哭得最後沒了聲音,一整夜都縮在角落抱膝而坐,渾身瑟瑟發抖。

她渾渾噩噩地睡去,翌日早晨醒來時身邊放着一條烤的半熟的鯉魚,她一天一夜沒有進食,分明嫌棄得緊,但是又忍不住腹中饑餓,拿起底下墊着的樹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點味道也沒有,連內髒都沒去除幹淨,難為她竟然吃了半條。

此後幾日屋外依舊沒人跟她說話,卻每天早晨都會送一條烤過的魚來。因着天氣轉熱,屋內屍體沒幾天便散發腐臭,甚至一日日膨脹,薛紛紛幾乎被折磨得精神崩潰,平日裏機智靈敏的小姑娘眼中失去光彩,再不會哭鬧。加上環境所致,夜裏地面潮濕陰冷,此處沒有床榻,更別提被褥,她只能整夜卧在地上,身體便是因此受了寒氣。

大約第七日早晨,薛紛紛強忍着屋中酸腐氣味咬了一口半生不熟的烤魚,只然而尚未咽下,便見那具已經脹大數倍的屍體動了動。

薛紛紛驀地睜大眼,恐懼得渾身戰栗,下一瞬只聽砰地一聲,死屍炸裂,腐水酸汁濺了她一身。她低頭讷讷地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口的魚,上面沾滿屍水,她口中的魚肉尚未來得及咽下,腦中長久以來繃着的弦終于斷開,尖叫聲中夾雜着哭腔,一壁哭一壁懇求外面:“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薛紛紛聲音愈發地低,“我現在看到魚,都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屍腐味。”

她緩緩坐起來,見傅容烏瞳複雜定定地看着她,反而翹起嘴角輕松一笑,“這樣的原因将軍能接受嗎,日後還會包容我嗎?”

若是先前對慧姨娘還有所憐憫,如今卻是覺得将她千刀萬剮都不足惜,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竟然能做出這等殘忍的事情。

薛紛紛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也被吓住了,偏頭故意問:“還是說,将軍也覺得我身上髒?”

傅容擡手放在她頭頂,只覺得這小丫頭簡直讓人疼到了骨子裏,“不髒。”

她張開兩手,笑眯眯地,“那将軍抱抱。”

傅容微一怔忡,半響沒有動靜,在薛紛紛癟癟嘴欲收回手時,雙臂一伸将她圈在懷裏,小小的一只幾乎不用力氣就能把她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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