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兩家

烏衣巷臨近淮水,當初南渡到這片陌生的吳地來時,王敦讓人為王家的前途占過一卦。占蔔的人說‘淮水絕王氏滅’,王敦聽後大喜。對于這條靜靜的河流,王家人絕對不會陌生。

建康到了冬日,冷的便格外的快。南方的冬季遠遠要比中原的難捱些,那邊是幹冷,而這邊卻是泡在冰水裏一樣,凍得手腳都無法伸展開來,在外頭多站一會,就算穿的厚實也會凍的雙足麻木沒有半點知覺。

幾名梳着丫髻的小侍女手裏提着裝着炭的小竹箱,腳下走的飛快,但是裙裾卻還是沒有跟着腳步飛起來,就是走路的那雙腳都被裙子埋的見不着。

“快些,夫人那裏等着炭用!”旁邊一個管事娘子壓低了嗓子說道。

此言一出,小侍女們腳步更快了。

王翁愛在夏氏房間裏帶着弟弟正在看将近兩個月的女嬰。冬日天冷,窗棂上已經蒙上了厚厚的麻布,以防寒風灌進來。女嬰和産婦所在內室更是将厚厚的帷帳放下來擋住可能的絲絲寒風。

這會嬰兒夭折,上到皇室世家,下到鬥升小民,其實都一樣。因此有新生嬰兒,有條件的自然是半點都不敢馬虎。

王翁愛跪坐在嬰兒的小榻旁,小心翼翼的扒開襁褓看着女嬰的臉。王企之也想看,但是又有些別扭。有個女弟,家中他這一輩不是最小的孩子了,心裏有些別扭轉不過來。

他虎着張臉,瞧着以前對自己噓寒問暖的姊姊溫柔的用指尖揉揉眠榻上嬰兒的小臉,他鼻子皺了皺。如今他也是做阿兄的人了,不能抓着姊姊的衣袖了。

“囡囡。”王翁愛逗了一會,孩子太小,還沒有排行。王彬這一支,兒子好幾個,孫子更多,但是女孩子少。孫輩裏兩個,比起男孩子來,女孩子少的很。

被子裏加了厚厚的絲麻來抵禦寒冷,眠榻上的小嬰兒這會碰巧醒來,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就盯着王翁愛,王翁愛伸出手指在嬰兒眼前緩緩一動,小家夥的眼睛就呆呆的跟着她的手指轉過去。

女嬰本身就胖胖滾圓的,瞧着十分可愛,被她這麽一弄,王翁愛幾乎就要笑出來。這孩子好可愛呢。

正逗着,王翁愛聽見那邊傳來些許聲響,她看向不遠處的芳娘,“阿芳?”

“女郎,是在加碳。”芳娘解釋道。

冬日冷,除去用絲麻布将窗棂蒙着不讓冷風進來外,屋內也有爐子。爐子一般修在角落裏,免得撲出來的碳氣熏了人。

“叫人小心一點。”王翁愛轉過頭說道,面上的笑也有些淡,“過一會叫人開窗一下透透氣。”要是悶着不開門窗,鬧出個煤氣中毒那可就真的哭不出來了。更別說嬰兒嬌嫩敏感,輕易就能喘着了。

“唯唯。”芳娘笑着應下就和外頭的管事娘子說。

管事娘子将王翁愛這話告知出了月子不久的夏氏,夏氏端着一杯溫熱的熱湯就笑了,女孩子大了當真是比較貼心。

“照着女郎的話去做吧。記得在小女郎那裏架上屏風。”夏氏不喜冬日,冷的叫人手腳都伸展不開。她手裏拿着一件裁好的衣料,再過一月除夕日就要來了,要趕在之前給夫君做上一身衣裳。雖然家中因服散的關系,更愛穿舊衣,可是舊衣也不是十分耐穿,還是要她親手做上那麽一兩件。

低頭做了一會,覺得有些累,邊丢開進內室的眠榻上休息去了。

幾名侍女搬來一張多扇屏風在眠榻前,再三确定做足了防禦之後,外頭的侍女才将窗戶打開。

開窗的侍女被灌進來的冷風一吹,原來被室內暖氣給暖熱的臉蛋就被這冰火兩重天弄得紅彤彤的。

開窗過了一會,侍女才将窗戶合好。不過這會室內的暖意比不得方才,在主人室內是不能做出呵氣暖手的事情來,只得垂首侍立在那裏,随時聽從主人的調遣。這位女郎向來想法多,就是吃食上都不知道能弄出幾個不常見的出來,叫人冬日打開窗似乎也不是那麽奇怪的事情了。

王翁愛逗了妹妹一下,嬰兒嘤嘤嗚嗚的開始哭了。守在一邊的乳母膝行上來,小心将女嬰身上的錦被掀開,試試看是不是便溺,再然後抱起來去眠榻後哺乳。

王企之不在這裏了,跑到那邊的內堂去了。反正他也不想和妹妹多呆,心裏鬧着脾氣,跑到那邊去了。

芳娘聽着那邊乳母哄嬰兒發出的聲音,“女郎,可要休息一下?”

陪着小孩子玩其實也費力氣,王翁愛點點頭。

正好這會夏氏小睡一會醒來,見着女兒來,招手要她到自己面前。王翁愛九歲快十歲了,她長的比同齡孩子都快些,個子竄的快的很。王妙容和她同齡,但是站在一起,偏偏比同年歲的侄女高出半個頭。

王翁愛将這一切歸于多喝牛奶,這會漢人并不喜歡多喝牛乳羊乳之類,喜歡吃五谷蔬菜。王翁愛死活就不愛吃這會的素菜,不用葷油炒,吃起來簡直和啃草沒區別。也就烤肉什麽的能入口了,瞧,多吃肉長得快!這會的牛奶和肉還全天然不加激素的呢!

“岷岷又長高了。”夏氏叫人給王翁愛比比身高,翻出上回的身高數,夏氏笑了。

“女郎長得好呢。”旁邊一名管事娘子說道,“瞧着其他女郎,倒是沒有女郎這麽高。”

王翁愛容貌正在一點點的張開,小的時候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蛋白嫩嫩的十分秀氣,一望便知道是美人胚子。雖然道世家女最重要的便是出身和性情,容貌并不那麽重要,可是哪家母親見着女兒長得好,心裏會不高興的?

“岷岷。”夏氏出言道,“手談如何了?”

王翁愛在一手字練的有些像模像樣之後,便開始學習琴棋,當然只是當做熏陶性情的一種方法而已。家中男孩也是這般教的,一開始并不會很區別男女。

“阿母和兒下一盤?就這麽說,也不知道學的如何了。”王翁愛笑道。

“你呀!”夏氏虛空一指,便叫侍女擺上棋盤。

尊者持黑,王翁愛自然是請母親持黑子。夏氏的棋力遠在王翁愛之上,所以一開局就讓了女兒幾子。

王翁愛下的有幾分艱難,每次下子都要思索一會。夏氏瞧着女兒這樣也覺得有趣,她下子并不需要多長時間,她瞧着嬌嬌嫩嫩一碰就能掉下水樣的女兒,手指間夾着一枚白子,手臂支着下巴苦苦想着後招。

等到女兒下了一子,夏氏落下一子将一顆白子夾了。提起那顆被圍死了的白子,“以後若是大郎他們請人來家中清談,岷岷也可隔着屏風去聽。”

王翁愛聽到母親這麽說,點點頭。此刻男女大防并不嚴格,女子甚至還可以佩劍出行,聽幾個男人清談算什麽呢。

清談是世家必備的技能,只要是世家子就沒有不手持塵尾暢游山水相聚清談的。

夏氏知道女兒字寫得不錯,這些年練下來也頗有幾分靈氣,不過在做賦上面欠缺了一點。至于賬目上的事情。她可沒聽說過哪個世家女郎會和管事娘子搶活幹的,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技,知道些就行了。

王翁愛知曉夏氏的用意,點點頭,手中的棋子落下。

淮水烏衣巷住着的并不是只有王家一家,臨着的那邊便是謝家,謝家在南渡前出過大儒,并不十分顯貴,如今謝裒做到太常卿,也是将自家家世向上提高了些許。當然提高的也有限度,那些從漢魏時候流傳下來的世家,是不太看得起陳郡謝的。

琅琊王氏中多出清談名士,王導也常常請名士去府中清談,謝尚便是裏頭的常客,後來更是在王導手下做事了。

試問誰家不想去王家?哪怕不是司空府中,只要琅琊王氏郎君的清談,從不少郎君想去。

“阿兄,阿兄!”童音一聲比一聲高,謝安手裏拿着一卷書從二兄的書房出來,後面跟着一個總角小童。雖然還沒到及冠的年紀,但是謝安已經不用頭上梳着兩只包包頭了,可以學着家中兄長将頭發在頭頂結成發髻包以布巾。他臂彎裏一摞書卷,一轉頭就望見一個總角小童俯下身,雙臂撐在膝蓋上直喘氣。頓時,他額頭的青筋爆出來跳了再跳。

從謝石身後的書房裏慢吞吞的踱出了一只花貓,花貓是謝據養來抓老鼠的,書房放着許多書卷,碩鼠這種存在向來很讓人煩心,上回謝據幹脆就爬上房梁自己熏老鼠了。下面的幾個年幼的弟弟聽了都跑來幫忙,自然也看了二兄怎麽趴在房梁上和老鼠鬥智鬥勇的。

那只花貓喵了一聲,而後靠着謝石的袴腳躺下來悠哉悠哉。

“你不能去!”十二歲的少年說起這話,額角的青筋跳了再跳。

著作郎在家中請幾位郎君清談,他可以跟着堂兄去尚書右仆射家。幾個弟弟知道後,十分羨慕,其中五弟更是吵着要跟來。

“為什麽……”謝石聽見兄長拒絕,不解問道。

為什麽……

“書卷抄完了沒有。”謝安問道。

“……未曾……”此話一出,原本還滿臉委屈的男孩子一下子焉了下去。

“這書要你抄,原本就是要讓你性情沉穩下來。”謝安說完這話一愣,六歲大的孩子,性情也沉穩不下來。

那會他讓五弟抄書,說是沉穩性情,其實也是給弟弟一個懲罰。嘴裏嚷嚷要娶王家女,聽得他竟然有幾分怒氣。

謝家根基比不上漢魏流傳下來世家那麽厚,也比不得郗氏手中掌有重權,這話傳出去也不過是落個笑話罷了。

五歲的男孩子皺起了臉,過了一會确定兄長是真的不會帶自己去,垂頭喪氣。

看着弟弟那樣,少年在心中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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