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處境

02.

沈栀躺在床上，盯了天花板上的吊燈大半宿，從暮色四合到夜深人靜再到天色将明，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閉上就再也醒不過來。

許娓娓把她從天臺圍欄上拽下來時她手肘被圍欄上的鐵絲刮了個破口，傷口不深，但位置不好，正傷在手臂彎曲時能拉伸的那塊皮膚上，一動就疼。但沈栀一晚上一直不停重屈肘再伸直的動作，傷口就跟着她動作反複地疼，疼一下她心就跟着重重跳一下，跳一下她就覺得真實一點。

天快亮透時，沈栀實在困得厲害，心裏再怎麽想着不能睡，還是敵不過身體的本能，眼皮不聽話地直打架，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等到再醒過來，天光已經大亮，窗外熹微的晨光順着窗簾沒遮住的縫隙流進來，她睜着眼發了會兒呆，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沖出房門跌跌撞撞地跑向衛生間。

跑到衛生間門口，沈栀和裏面出來的人撞了個正着，她往後趔趄了兩步，剛站穩，一個巴掌灌着風就朝她身上打了過來。

“你是不是瞎？擋什麽道，找死啊！”

沈栀身子一偏躲開，第二個巴掌立刻又跟了過來，她伸手攔住對面那人動作，定睛一看，是沈瑤。

沈瑤披頭散發的，看起來也是剛睡醒不久，清秀嬌俏的臉上滿是和她長相不符的戾氣，她掙了掙被沈栀攥住的手腕，沒掙脫，立刻喊起來，聲音又尖又細，“你放開我！”

沈栀沒心情和她糾纏，可一松開手，沈瑤就又掄圓了手臂打下來，沈栀這次沒忍，拽住她甩來的胳膊控制住，用力把她往後一掼，沈瑤人就撞上了門框。

這一下撞得沈瑤後背生疼，她這麽多年來都沒沈栀手上吃過這種虧，咬牙切齒地撲上去要去揪沈栀的頭發。

沈栀眼看她撲過來，身子閃開再反手一推，沈瑤撲了空，被她推得差點剎不住腳摔下樓梯，驚險扶住樓梯把手站好，一回頭，就撞進雙冰冷冷的眼睛，讓她到了嘴邊的大罵倏地頓住。

她從來沒見過沈栀這個眼神，兩只眼珠又黑又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看得人心裏發毛。

“看個屁，神經病。”沈瑤不甘心就這麽算了，但她也不傻，沈栀今天太反常，沒準兒是兔子急了也想咬人了。她眼睛一轉，嘴角又勾了起來，決定不和沈栀置這一時半會的氣，反正爸爸快回來了，再等兩天，這兔子就得被打個半死拔了牙，看她到時候還有沒有底氣這麽盯她！

沈瑤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轉身下樓了。

沈栀看着她走下樓，進到衛生間裏反鎖上門，走到盥洗池前擰開水龍頭，接了冰涼冰涼的自來水往臉上撲。

涼水一捧一捧地拍下來，冷得臉上的毛孔都在打哆嗦，沈栀覺得夠清醒了，胡亂抹了把臉，終于擡頭朝鏡子裏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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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裏的少女雪白細膩的一張臉只有巴掌大，下巴尖尖，臉頰卻豐潤飽滿，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細而長，眼尾微微上挑，青澀裏已經初見妩媚。除了眼神不符合這張臉的年紀，什麽都是她十六歲時的樣子。

冰冷的水珠順着領口滑落進去，游走在溫熱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沈栀目光灼灼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沒有糟亂幹枯的頭發，沒有蠟黃凹陷的臉龐，沒有暗淡渾濁死魚一樣的眼睛，什麽都沒有，二十六歲的她的樣子，好像只是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她的臆想。

沈栀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她笑，鏡子裏的少女也跟着笑，她擡手慢慢摸過臉，摸過身體，鏡子裏的少女也随着她的動作一起動作。

她回來了。

上輩子那十年活得讓老天都看不過眼，輕易不許她死，把她又送回來叫她重活一遍。

她真的回來了。

......

沈栀洗漱好回到房間裏，四下看了一圈，這個她住了許多年的房間，現在給她的感覺只剩下陌生，上輩子她高中畢業之後就被從這個家裏趕了出去，之後再也沒回來過，聽說後來她的房間被她爸改成了沈瑤的衣帽間，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又回到這裏，這裏從牆紙到地毯都還是原樣沒變，但她已經變了。

她當年把這當成家，每天小心翼翼地粉飾太平只不過是想留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現在想想，她真是蠢到死得活該，從她爸把那母子三人帶進這個門的那天開始，不，從她媽媽去世的時候開始，她就該知道，這就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沈栀換好衣服，出去前對着立在門邊上的全身鏡又看了眼，一眼之後，她推開門下樓。

回來了，該開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了。

***

樓下。

孫楚母子三人正圍坐在餐桌前用早飯。沈栀從二樓走廊裏向下望了一眼，胸口裏忍不住地一陣氣血翻湧，好像有一團火要從胸膛裏燒出來，但意外地，她大腦很清醒冷靜，裏面無波無瀾，還能控制壓抑心頭瘋狂叫嚣的氣焰。

沈栀在二樓靜站了一會，心緒緩緩平靜下來。

踏下樓梯，腳步踩在木質樓梯上的聲音嗒嗒作響，動靜不算小，但端坐在餐桌前的三個人好像聽不到一樣，一個眼神也沒往這邊給。沈栀走下樓在餐桌前落座，保姆李嬸盛了粥端來沈栀面前放下，她輕聲道謝。對面的母子三人繼續自顧自說笑，氣氛和樂融融，無視她的态度自然而然。

擱上輩子，沈栀還會巴巴地湊過去跟孫楚打個招呼喊一聲“楚姨”，換來她斜着眼睛睨她一眼，偶爾孫楚心情好，可能還能多一句蚊子哼哼似的‘嗯’。

沈栀理解不了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居然對着一個小三上位，依仗她媽媽的錢養着才有了今天穿金戴銀好吃好喝好日子的女人小心翼翼。現在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沈栀想着，凝住視線看向孫楚的手腕。孫楚年近四旬，在日以繼夜的精致保養下，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連手腕都白膩豐腴，和上面套着的那只翠綠欲滴的镯子都相稱得宜。

那是她媽媽的東西。

沈栀看得出神，等她注意到有什麽東西快成影子朝她飛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一團混着面包渣的濃稠巧克力奶昔潑過來，一半挂在她白色的衛衣上，一半落進了她面前的粥碗裏。白色的布料很快被滲透浸成褐色的惡心污漬，粥也渾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顏色。坐在她對面的沈睿，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正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攪着杯子裏剩餘的奶昔。

第二團又飛了過來，咻地一下再次拍在了她的衣服上。

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咯咯的笑，“哈哈哈......”

孫楚仍然不往沈栀的方向看一眼，只是眉眼帶笑地對着自己的兒子，溫柔嗔道：“你不想吃的話就不吃了，但是不能浪費食物，知道嗎？”

“就是。”沈瑤幫腔，她不如她媽道行深，忍不住瞥向沈栀的一眼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得意不過片刻，她又注意到了沈栀的眼神，漆黑冷漠的，像兩個不見底的深淵一樣的，早上那樣的眼神。沈栀現在又用那樣的眼神，看着她弟弟。

沈睿年紀小，大人說話他不能全聽得懂意思，但他很會看臉色，他知道媽媽沒生氣，姐姐也沒有，那這件事他就沒做錯，手上動作得更起勁兒，勺子被他攪得撞在杯壁上嘩啦啦地響，他咧着嘴笑得停不下來，不過奶昔沒剩多少，他再想朝沈栀那邊甩，已經不夠了，甩出去的最後一點，全灑在了桌子上。

他嘴一癟，索性想直接拿勺子扔沈栀，短胖小手握住勺柄剛舉起來，還沒扔，沈瑤突然“啪”一聲扣下筷子。

筷身磕在碗沿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沈栀的眼神讓沈瑤覺得特別不爽。兩次了，她錯愕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有點怵這個眼神，即便這個眼神這會兒沒落在她身上。這種認知讓沈瑤分外惱怒，沈栀死了媽，爸爸又讨厭她讨厭的不行，她一個一無所有的倒黴鬼，就應該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每天不敢擡頭，她憑什麽有這種冷靜的、好像能洞悉所有的眼神？她憑什麽？

“你再看！”沈瑤忍無可忍，踹開椅子站起來，隔着桌子指着沈栀，“你再看一個試試？！”

“瑤瑤。”孫楚也放下筷子，“我怎麽和你說的，你都忘了？坐下。”

沈瑤心有不甘，悻悻坐下。孫楚終于看向沈栀，沈栀也收回目光看向她，這女人容貌典雅，氣質如蘭，端得一副高貴卓然的模樣，連眼神都驕矜得看她像在看垃圾。沈栀永遠也忘不了她這個樣子，從十歲到十八歲，她被孫楚用這種高高在上的神情看了八年，看得她日日夜夜都在這樣的目光裏懷疑自己，看得她一點一點消磨掉自己身上所有的棱角變得懦弱不堪。

“沈栀，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讓瑤瑤有這麽大的反應。”孫楚攏了攏披肩，淡淡道：“如果是你對瑤瑤，甚至是我和睿睿有什麽不滿的話，你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你可以等他回來了告訴他。但你不要在他不在的時候欺負瑤瑤和睿睿。我是沒有資格管你，不過瑤瑤和睿睿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傷害他們。”

實在是厲害。三兩句話就把他們孤兒寡母的受氣形象奠定得栩栩如生，她這個原配留下的女兒真是十惡不赦。

行啊，那就等她爸回來，她讓他們好好看看，她到底有多十、惡、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