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要戰就來戰(1)
只是……喬倚嫣以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沒料及會瞧見眼前這一幕。
侯府花園裏的賞花宴仍進行着,但男賓與女客們明顯分成兩處,年長些的命婦們大抵圍在太後這兒,年輕的女兒家則多在匠心獨具的園藝造景和花團錦簇間漫步嬉游,連清怡長公主也被幾位郡主、縣主拉去逛園子賞春花。
男賓這邊,之前觑見清怡長公主真容而頓時失态的幾位已不敢再多看,矯枉過正般退得遠遠,加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話題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開闊的花廳中說聊起來。
蕭陌自奉旨返京獻俘兼述職後,白日裏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臺大營,畢竟是行伍出身,軍務與練兵之事他仍是較感興趣。
今日春宴,與他頗談得來的幾位皇族宗親和文武官皆到場,喬倚嫣以定遠侯夫人的身分與他們相互見禮,之後在一次不經意間,她回眸瞥見蕭陌與那些人辯論議事的模樣,心裏很為他高興。
這帝京大城裏,他還是尋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聽他說話的神态是那樣鄭重專注,将他所言珍重視之,他雖失去世家宗族的庇護,卻披荊斬棘造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感到無比驕傲,但,絕不包含眼前這事——
經宮中能人巧手布置過的如意小池在園子深處靜靜展現它的春色,得走過成排黃燦燦的迎春花,越過茍藥夾道的青石小道,彎彎繞繞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蕭陌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來到這裏,蕭詠貞離他甚近,但何绮離他更近,近到纖指一擡已揪着他的袖,笑語輕柔——
“陌哥哥可還記得,六歲的小阿绮常是這樣揪着你、拉着你,你性子好,不生氣也不嫌煩,常逗着我玩,莫說那時我年歲小,阿绮可都記得呢。”
蕭陌動也未動,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隐繡的廣袖常服,烏發成束套着墨玉冠,腳踩着絲絨底黑綢靴,從頭到腳皆是房裏人替他所選,令他身上那長年浸潤在戰場上的肅殺氣息少了些,卻徹底帶出身為一位爵爺該有的凜然貴氣。
突然,一旁撕着花瓣片玩的蕭詠貞把花直接抛進如意小池,略嬌蠻地沖着他道:“反正
你被爹趕出家門時,我與阿绮都還小,我還只有三歲呢,你和景春蕭氏之間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無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蕭四小姐可還算是景春蕭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來,問話甫落,伶俐婢子撩開垂柳,喬倚嫣盈盈踏進這個小天地,身後跟着面色微沉的芳姑以及一位吓得直發抖的老仆婦。
“李嬷嬷,不是讓你守在外邊嗎?都幹什麽去了?”蕭詠貞扭頭一跟喬倚嫣那雙笑彎彎的鳳眸對上,不知因何背脊發涼,本能地想給自己壯膽,兩眼立時兇巴巴瞪向自家仆婦問罪。
李嬷嬷一臉惶恐。“小姐,老奴……老奴來不及出聲,沒法兒啊……”
喬倚嫣笑笑又道:“方才問話,四小姐還沒答上來呢,你到底是不是景春蕭氏的姑娘?”
蕭詠貞咬咬唇,下巴擡得高高的。“我當然……本小姐當然是。”
“是的話,就不能說自己無辜了。”喬倚嫣好脾氣道。
她是假藉衣裙上沾有污漬有失禮數,遂向太後與一幹纏着她說話的命婦們告罪,然後在回正院寝居換衣裙的路上半路繞過來如意小池這裏。
盡管之前丹魄偷偷來報時已大略描述過狀況,此時親眼目睹,見自家侯爺被招來這兒、被年輕貌美的姑娘揪住袖角,喬倚嫣瞬間怒火中燒,怒極反笑。
她內心一把狂火正燒得亂七八糟,蕭陌卻在這時候朝她走來。
他旋身就走,沒有用力甩開誰的舉措,僅是很簡單地轉身走人,自然而然擺脫了那只揪着他袖角的柔荑,他的臉……喬倚嫣不由自主瞥向他,竟在那張嚴峻臉容上察覺到一絲如釋重負。
試問,他怎麽可以如釋重負?又憑什麽擺出那樣的表情?
喬倚嫣都覺有熱氣直往眼睛裏冒。
但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兒跟他鬧開,她才不要讓外人看她笑話。
于是當蕭陌來到她身邊,她立時輕挽他一條臂膀,小鳥依人般偎近,眸光仍直勾勾鎖着蕭詠貞與何绮二人,兩位世家小姐被她的笑眸看得有些不争氣地縮縮肩膀,她卻未發現身邊男人垂目瞧她、眉峰疑惑輕蹙的神情。
蕭詠貞這個蕭氏長房唯一嫡女平時到底蠻橫慣了,忽地挺身擡高下巴,虛張聲勢般嚷道:“你們信不?我可以幫你們說話!我說的話,爹會聽的,我娘那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需要我幫忙,信不信?”
喬倚嫣聽得眼睛都發亮了,連被她親昵挽着健臂的蕭陌亦不禁将目光挪向面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姑娘,剛硬面龐有些漠然,彷佛對方說了一個很不好笑的玩笑話。
喬倚嫣輕咦了聲,淺笑問:“不知蕭四小姐可否明言,是要幫上我們夫妻倆什麽忙?”
“他、他……我是說定遠侯爺……”蕭詠貞抿抿唇。“定遠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逐出家門,少了天朝世族大家的支撐,在外行走便少了身分和臉面,我可以勸我爹……當然還有族裏長輩,讓他們答允重開宗族祠堂,讓定遠侯回歸我景春蕭氏,再作回我景春蕭氏的子弟。”
喬倚嫣感覺身畔的男人身軀驀地緊繃,似在瞬間抑下暴起的心緒。
她眸光未放在蕭陌身上,一手卻狀若無意地撫上他胸口,綿軟掌心隔着兩層衣料抵着他硬邦邦的胸肌,悄悄安撫。
且不管她家侯爺是否想回歸景春蕭氏,蕭四小姐的這一番提議實惹得他意緒難平了。
喬倚嫣一顆心生了八、九個竅兒,立時笑問:“就不知蕭四小姐與這位清陽東何的何家小姐想要怎麽樣的報酬?”
似沒料到喬倚嫣會問得如此直接,蕭詠貞與何绮迅速相觑了眼,神情略顯不自在,何绮甚至眼眶微紅,朝蕭陌那邊看了去,很快又垂下螓首。
喬倚嫣裝作沒瞧見何绮那楚楚可憐的一瞥,對蕭詠貞又道:“四小姐爽快些,就說吧。”
後者深吸口氣,咬咬唇道:“你方才在前頭園子,好幾位小姐圍着你,連一向高傲的司琦郡主也湊上去,你……你跟她們提了一套臉部的按摩法子,還贈給她們每人一罐‘玉脂雪膚膏’,你說……清怡長公主用的正是那款特制的脂膏,才使得如今肌膚彷佛吹彈可破,你把那‘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制作法子給我,我自能在我爹面前多說一些你們的好話。”
“原是如此。”喬倚嫣含笑點頭,放開蕭陌朝她們倆步去。
蕭陌再次蹙眉,但并未開口多言,把場子全權交給妻子掌控,而一旁的芳姑姑和丹魄更是安靜地待着,全聽自家夫人的。
此時喬倚嫣在兩個姑娘面前止步,雙方相距僅三步左右,她輕嘆了聲道:“這‘玉脂雪膚膏’可是我師門獨創,今兒個将配方和制法透露出去,若被我師父知道,定然少不了罰。”
蕭詠貞忙道:“我們又不會拿它來圖利,只是自個兒整個好玩,頂多……頂多弄成了拿來分送閨中密友與親友,你沒什麽好擔心的。”她想像着貴女圈子裏,衆家小姐都來贈着她、圍着她,就為她手裏的“玉脂雪膚膏”,那定然痛快。
喬倚嫣靜了靜,好似下了好大決心,頭一甩。
“好吧,拿這個身外之物換蕭四小姐在蕭家長輩前的美言,像也值得。只是我不喜讓其他人聽了去,就偷偷同你們兩位說吧,何家小姐,且附耳過來。”
她對離自己較近的何绮招招手,接着輕拉對方一把,把怔怔發愣的姑娘家拉到跟前來。
喬倚嫣讓何绮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紅唇湊上人家的秀耳,低低便語——
“這配分其實很簡單,制法也簡單得緊,你記住了,有……然後還有……再加上……用文火……再用中火……最後用強火收尾……這樣……再那樣……如此這般便大功告成。”紅嫩嫩的菱唇離開對方的耳畔,她巧笑倩兮一臉誠摯。“何小姐聰慧伶俐,應是記牢了吧?”
何绮雙眸仍怔怔張望,兩片唇動了動卻是無聲。
喬倚嫣滿意又笑,滿滿贊嘆。“果然是世族大家的閨秀,聰敏得令人激賞啊,那……那我就不再多言,前頭園子我還得趕回去招呼,沒能多待還請海涵,就請何小姐代我将原話轉告給蕭四小姐吧,多謝你了。”語畢,她特意朝何绮身後的蕭詠貞鄭重颔首,顯示她把該做的事都履約了,就請蕭四小姐不忘承諾。
喬倚嫣走回自家侯爺身邊,重新挽着他,把芳姑姑和丹魄一并帶走,離開了這一處分花拂柳又柳暗花明才得見的如意小池畔。
走開了一段距離後,耳力絕佳的丹魄忽地湊進自家主子耳邊,低聲道——
“小姐,我聽到了,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正鬧着呢,那個老仆婦李嬷嬷勸着,被搧了一巴掌。”
多年習武不辍又在軍中讨生活的蕭陌實也聽到,畢竟蕭詠貞的聲嗓全然沒有顧忌地張聲嚷嚷,耳力勁兒稍佳的人都能清楚捕捉,她嚷着——
“阿绮你怎會不知?你明明聽得真真的不是嗎?那個打腫臉充胖子以為自個兒真成貴女
命婦的商家女還贊你聰敏,她說的你都記住了不是嗎?怎麽我一問你,你就說全沒聽見?怎麽可能嘛!”暴跳如雷。
“定遠侯夫人她……她、她真的什麽也沒說,只是……只是胡亂喃着,我真的什麽也沒聽到。”何家小姐茫然又惶惑。
“你這什麽意思?你想獨占‘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制法對不對!何绮,我真是錯看你了,我以為你要的僅是搭上我那個同父異母且被趕出景春蕭氏的大哥,原來你想得更多,你這人實在是……實在太令人作嘔!”氣憤一哼,用力踩腳,惱恨到不行。
“我、我沒有,四妹妹要相信我啊……”
“誰是你四妹妹!你根本不是我蕭家人,只不過是別人家裏頭的一個庶女,你敢對我不好,我定撕爛你!”怒不可遏。
說了卻像沒說,聽到了又似什麽也沒聽到。好伎倆!
兩下輕易就造成兩名世家小姐之間的矛盾,沖突頓起。
蕭陌挑眉盯着妻子的腦門,嘴角微乎其微翹起,他覺得頗為棘手的事,她竟四兩撥千斤般簡單化解。
這一邊,喬倚嫣邊走邊聽丹魄意句句轉述蕭、何二女的對話,連語調起伏都仿傚得十足一十,直到她擡手比了個手勢,丹魄才聽令停下。
喬倚嫣讓丹魄先回前頭園子,芳姑姑随他們夫妻倆回到主院寝居。
在勞姑姑巧手幫忙下,喬倚嫣以最快速度換上一套得體又大方的幹淨衣衫,俐落地重整妝容,随即芳姑姑退了出去。
蕭陌正打算護着妻子重回賞花宴上,喬倚嫣卻把門關起,轉身面對他,藕臂盤在胸前。
“侯爺就沒話同妾身說嗎?”俏臉一寒,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蕭陌先是愣了愣,最終道:“……你問。”
喬倚嫣瞪着人,暗暗咬牙,問就問——
“侯爺不是在花廳那兒相陪郡王爺他們嗎?為何會被拐去如意小池畔?”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他聲音淡淡,目光深深。“有一名眼生的婢子進來花廳傳話給我,說夫人在小池畔相候,我環顧四周不見你的身影,自然就過去尋你。”
喬倚嫣瞠圓雙眸,雙腮都氣鼓了。“既覺傳話的婢子眼生,你還信了她的話?都不覺奇怪嗎?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麽輕易,畢竟事關乎你。”他直言不諱。
“嗄?”
他的意思是——要拐他很容易,拿她喬倚嫣當餌便成了……是嗎?
怎麽可能!她何時變成他的軟肋了?
喬倚嫣發覺心火頓時消退了些,迷惑混着柔軟滋味襲上,但……等等!事情重點不僅這個,她還得繼續問個水落石出。
盤臂抱胸的姿勢一變,她一手擺在腰腹上,另一手輕揪襟口,問——
“那……好吧,侯爺被拐就被拐,這事就算了,可你在小池畔那兒與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說話……”
“本侯沒有同她們說話。”口氣略硬。
喬倚嫣忽覺自己像被兇了。
她以往也不是沒被他兇過,更好幾次與他硬邦邦、甚至冒火氣的言語交鋒過,她游刃有餘,還能鬧得他又惱又羞、節節敗退,但這一次不行,她都不知自個兒怎麽回事,那種笑看天下的灑脫勁兒突然使不上來。
“……好,是她們同侯爺說話。”她臉色不好,他臉色比她更難看,見他臉色難看,她心裏更難受,微喘着氣将話蹭出。“那何家小姐何绮揪着侯爺衣袖時,你為何沒有避開?為何由着她親近?”
蕭陌眼神一沉。“我在想事。”
喬倚嫣都想哈哈大笑兩聲。“想事兒?侯爺當下想些什麽,妾身能知否?”
他眉峰又攏,抿唇不語,只見喉結上下微動。
喬倚嫣吐出一口氣,緊聲再問:“何绮喚你陌哥哥,她提及你少年時候與年幼的她玩在一塊兒的事,可都是真?侯爺是否還記得?”
“她說的我亦都記得。”語調平板。
喬倚嫣點點頭,眸光瞥向一邊,一會兒又調回來。“至少侯爺還願坦承這一點,不算太欺負人。只是妾身欲言明的是,我阿娘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妾身亦是,但我能看開。如今侯爺病竈已除,不再有後顧之憂,妾身也算小小報了恩,若侯爺有了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迎進府給對方名分,那妾身願将定遠侯夫人這個位置拱手相讓,請侯爺放我歸家。”他可以不心悅她,但不能用那種方式欺負她。
不知哪一句話剌激了他,蕭陌難看的臉色瞬間加倍難看,直勾勾瞪人的雙目銳利到似能迸出鋒芒。
“拱手相讓……你敢!”他胸口起伏明顯,平時用來挽弓掄槍的一條鐵臂猛地繃緊,按在桌緣的五指爆出猛力,竟将精制的實心木桌生生扳下一角。
這種時候該被吓哭才是,可喬倚嫣偏就不哭,頂多傷心地紅着眸眶,下巴仍要高揚。
但她不及回嘴,守在外邊的芳姑姑多少察覺不對勁了,敲響門扉提醒——
“侯爺,夫人,該回前頭賞花宴了,二位怎麽也是這座定遠侯府的男女主人,不好離開貴人們的視線太久。”
喬倚嫣逮回理智,調息,重新整了整臉上表情。
她斂下眉眸,朝蕭陌微微屈膝。“是妾身不好,性子太急,言語失當,惹得侯爺動怒了,妾身向侯爺賠罪,望侯爺見諒一回。”直起身,也不再看他,蹵足便推門跨出。
芳姑姑先朝裏邊一臉鐵青的男主子恭敬行過禮,随即快步尾随上自家夫人,主仆倆很快消失在蕭陌眼界中。
蕭陌沉默伫立,扳下的那塊實心木在手中握了又握,一次比一次用力,到最後木屑紛紛。
他驀然甩袖,動作之大将手中碎屑全部甩開,終才恨恨地大步踏出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