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侯爺回門笑(2)
春夜裏,皎月剛躍上樹梢,薄涼的風夾帶不知名的花香,玉湖別業這回游式的園子,走到哪裏都有景致可賞。
剛與岳丈大人喝了幾盅佳釀,蕭陌沒有立即回房,而是沿着成排燈籠火作為照明的回廊漫步、散散酒氣,回想今日一下午妻子所展現的種種樣貌,他剛硬嘴角不禁軟了軟,直到觑見不遠處湖畔小亭裏的一雙男女,他步伐陡頓,雙目細眯,心情突然不太美妙。
能讓他心情美妙不起來的,在這別業中除了喬倚嫣不會有別人。
她又和那名十七、八歲的少男在一起,後者好像正對着她……哭?
一時間,蕭陌腦中閃過許多場景,想像自己此時大步流星沖過去,一把揪起哭哭啼啼的
少男振臂一丢,又或者把妻子扛上肩直接帶走,再或者大聲質問他們倆究竟是何關系……
然後他還想起當日定遠侯府的如意小池畔邊,何绮揪着他的袖,妻子怒極反笑殺過來的模樣……
原來是這般滋味——
根本……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最終沒有大步殺過去,因為身後傳來腳步聲,伴随拐杖點地的聲響。
“侯爺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可是府中誰怠慢了你?”老祖宗緩步走來,一名貼身仆婦候在回廊轉角沒有走近。
蕭陌恭敬對應。“府裏一切都好。”表情仍繃繃的,說完,目光不由自主朝小亭瞥去。
老祖宗也朝小亭望去,了然颔首,溫聲道——
“那男孩子是老身唯一的一個外孫,姓顏,雙名天賜,老身的閨女兒當年所嫁非人,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女兒與夫家和離,讓她帶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歸家。後來天賜大了,開始進書院讀書,老身的閨女便選了處清淨廟宇帶發修行去了。見他們倆親近,侯爺也別往心裏去,畢竟兩個孩子也算青梅竹馬一塊玩大的。”
蕭陌耳根略熱,才想說幾句話保住面子,小亭那兒卻響起顏天賜的嗚嗚哭嚷——
“我要你等我的,我書讀得好,文章寫得也好,嗚嗚嗚……書院的山長都誇我呢,嗚嗚嗚……我一定能狀元及第讓嫣兒……嗚嗚嗚,風風光光當個狀元娘子……你怎麽就嫁人了?我不依我不依嘛……嫣兒嫁人了那、那我怎麽辦?嗚嗚嗚……”
蕭陌面色再度鐵青,尤其見妻子掏出素帕既無奈又心疼地替顏天賜擦淚,靠得那樣近,當真怒火中燒、五內倶焚。
豈料喬家老祖宗沒試圖“滅火”,選在此際淡淡再道——
“嫣兒性情老身最知道,倔強要強,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光想着這樣好的女兒家到底要幫她挑個什麽樣的夫婿,這般難題,足讓人絞盡腦汁、夜難成眠。”略頓。“所以咱就想,他們表姊弟倆若能湊成對兒,那也很好,天賜性子軟和憨厚,彼此又都知根知底,定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蕭陌暗暗咬緊牙關,氣息微濁,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再聽下去。
老祖宗接着嘆了聲。“無奈嫣兒獨獨看中你。當年在天元糧莊的驚鴻一瞥,種下她與你的這一段姻緣,她一直留意着你,留意了那麽多年,那是費了番心血才去到你身邊。”
什麽是“如以冰炭置我腸”,蕭陌算是徹底體會了一次。
一顆心先是如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晃得厲害,下一刻,老祖宗卻替他定了錨。
只是話不到最後,不知對方此舉底蘊為何,他算是稍稍抓到與老祖宗談話的精要,遂主動問——
“祖母有什麽叮囑,但說無妨,孫婿聆聽教誨了。”
“‘教誨’二字實不敢當的。”老祖宗整張臉笑開,面上紋路清楚顯現。“只是想說,還望侯爺善待我家嫣兒,別令她傷心難受了……不過話說回來,人心是善變的,總會被新奇玩意兒吸引了去,若哪日侯爺眼裏有了新人不要舊人,那就讓嫣兒歸家吧,如果有了孩兒,嗯……也一并請侯爺放手,我喬家定會把孩子拉拔長大、令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侯爺可顧應允?”
蕭陌絕對相信喬家必然會善待外姓子孫。
瞧瞧此時在小亭中糾纏妻子的顏天賜就知道了,完全就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爺一枚,白皙而俊秀,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他絕絕對對不可能讓那樣的事發生,他自個兒的孩子當由他養大,絕不會交由妻子母家。
老人家的話字字皆帶重量,他體會着,并鄭重待之,目光坦率直接。
“祖母且安百二十個心,嫣兒絕不會歸家。”道完,他深深作揖,幾是一揖到底。
其實沒說什麽,卻什麽都言明了。
也像沒做什麽,卻什麽都做了。
他的語氣、眼神、表情、姿态,再再強調出自己未全盤道出的承諾。
于是乎——
“嗯。”老祖宗點點頭又笑。“那很好,老身知道侯爺的心意了。”
待蕭陌直起身軀重新站挺,老祖宗已轉身往來時路走,候在回廊轉角的仆婦立時朝老主子迎将過來。
蕭陌立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離開,接着目光再次調向湖畔小亭。
顔天賜此時終于止淚,但仍然一臉郁郁,垮着兩肩很委屈地坐在那兒。
小亭裏的一雙男女有了對話——
“我早告訴你我心裏有人的,阿賜怎就不信?”把皺巴巴又髒兮兮的素帕抛在石桌上。
“人家我、我沒有不信嘛……”吸吸鼻子。
“那你還跟我鬧個啥勁兒?”女嗓微揚。
“我……我不要嫣兒嫁他……他、他好像很強,孔武有力的,往後他要待嫣兒不好、欺負你了,我怕我打不過他,沒法兒幫你出氣。”
“……”嬌顏仰首,無語問蒼天中。
蕭陌同樣也很無語,但心窩暖熱,感到安穩紮實,喉間直冒出的酸味也變淡許多。
他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最後選擇轉身回房,沒有當場搶進小亭子裏,對顏天賜展現自己究竟有多麽的孔武有力。
翌日,喬氏阖家在雅軒中一塊兒用過早飯後,喬倚嫣又賴在老祖宗膝下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外邊都套好馬車,随行的護衛皆上了馬背候在外頭,喬倚嫣才依依不舍地向祖母拜別。
回門時拉着塞滿一整輛馬車的禮品返家,回程時仍是整車子滿滿當當,全是家裏老祖宗和爹親為自家姑奶奶和姑爺備的回贈。
喬倚嫣沒有再讓淚水溢出眼眶,但都走了大半個時辰,她眸底仍紅彤彤的,鼻頭也是,心緒一直不揚。
這一趟回程,蕭陌沒有騎馬,反倒鑽進車廂內與她對坐,許是因為他在埸,她更不想哭哭啼啼給他看,所以一直努力不哭。
但蕭陌反倒想她放縱大哭,她這樣硬撐,他左胸便覺得堵得頗難受。
他從未像此時這樣懊惱自己拙于言語,加上之前他被拐去如意小池畔那一鬧,與她之間還有些事沒有攤開,讓他都不知該怎麽化解才好。
但看着她郁郁寡歡卻不說話,實也難以忍受。
他兩掌暗暗摩挲膝頭,假咳兩聲淸淸喉嚨道——
“前日蕭侯府的世子爺來擾定遠侯府,用禦寶砸傷你額頭一事,當日我已進宮向皇上呈報,這兩天應會有旨意往蕭侯府。”頓了頓,見自己成功引來妻子眸光,他抿抿唇不讓歡愉過分展現。“蕭陽傷了你,就得付出代價,我絕不讓你受委屈的。”
“好。”喬倚嫣緩緩将身子坐正,深思許久的臉容仍有着一絲迷蒙,卻也沖着對坐的他露出笑靥。“妾身知道,侯爺會護着我的。”
“我自當護你,畢竟你是……是我迎娶過門的妻子。”他喉結緊了緊,可怕的熱氣在膚底燒騰,面上卻慣然地七情不顯。
但他所說的話已足夠惹得喬倚嫣唇角綻出一朵小花。
“那妾身就多謝侯爺愛護了。”
蕭陌先是瞥開目光,暗中調息好一會兒才又轉回她臉上,粗聲粗氣道——
“沒什麽好謝,是我該做的。你……你要不要随我去探望一位舊友?”
“……舊友?”聞言,喬倚嫣背脊挺得更直,鳳眸更加圓亮。
蕭陌點點頭。“離帝京也不遠,咱們回帝京的路上可以順道去他結廬而居的竹林一訪,這次奉召回京,我一直想撥空過去探望,卻遲遲未成,你……你意下如何?”
“是侯爺年少時候在帝京結交的舊友嗎?”她好奇心滿滿。
蕭陌搖頭。“是在北境曾與我一起保家衛國、浴血殺敵的同袍,當年領兵趕至你天元糧莊的那一場戰事,他亦是我旗下三十名兵勇之一,剽悍勇猛,殺敵無數。後來他為救我一命,還曾以肉身作盾,替我擋了利箭,腿也因而受傷……”
“啊!侯爺之前在北境時曾稍稍提及過,妾身記得。”喬倚嫣雙手輕揪襟口,紅紅眸眶瞬間變得濕潤。“要的要的……妾身想見他,想拜會侯爺的這一位同袍舊友。”更想當面謝謝他啊!
于是整隊人馬在蕭陌的指示下半道轉了個彎,在離帝京二十裏外的一個竹林內深進再深進,最終停駐在院子前鑿有一口深井以及燒着一爐旺火的茅廬土屋前。
喬倚嫣很快躍下馬車,見她家侯爺朝那名立在冶鐵火爐邊的高大漢子迅速迎了過去,後者像一時間驚着杵住不動,待蕭陌走近,回過神的他卻想跪下行禮,但拄着拐杖笨拙又搖晃的姿态立時被蕭陌阻止,牢牢将他扶穩。
“別鬧!跪什麽跪?你我講那些虛禮嗎?”
“大将軍……”虎目已含淚。
一旁的喬倚嫣看明白了,了解為何剽悍勇猛的将士非得退去兵籍回歸尋常百姓不可,因為在戰場上受的傷奪去行動的自由。
這位對她家侯爺有着救命之恩的壯士瘸着一條右腿,受傷的腿一開始便沒接好,不但沒接好,還錯位得離譜,因而呈現出極怪異的角度,讓他需得靠着一雙拐杖才能勉強挪步。
想也未想,她不等蕭陌引見,已一個箭步上前,扯着他的袖湊在他耳邊道——
“我能治好他的腿,侯爺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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