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6 章

在車夫轉述了他的請求之後,他就聽到了葉孤城的聲音。若他想像中的那樣冰冷,還帶着常人難以察覺的孤寂。

——這個人,果真是他的同類。一樣的高處不勝寒,一樣的為世事所負累,只是他選擇了入世,這人卻還在矛盾地避世罷了。

倒是,有些意思。

些許笑意不期然浮在眼底,他拂去了發上的細微水珠,彎腰上了馬車。

如果抛去葉孤城的一身氣質來看他,只怕會得到一個貴氣逼人的印象罷。

他從頭到腳都是昂貴精致的,一看就知道家世很好。漆黑的發上一頂檀香木座的珠冠顯而易見價值不菲,一身潔白如雪的衣服上繡着同色的暗紋,單只繡工的價錢,就不是一般人能支付得起的。

若是把這一身放到随便什麽人身上,那效果——

葉孤城卻不同。琥珀色的眸子亮如寒星,一身劍氣仿佛要沖霄而去,這個人,就是一把絕世名劍。一把,有着貴氣、仙氣和傲氣的絕世名劍。他不會襯不起這身衣服,只能是這身衣服托不出他的氣質。

故意無視了葉孤城對于自己無禮打量的淺淺皺眉動作,西門吹雪朝他露出了一個自然而然的笑來,不似西門吹雪,反而像是前世那個安祈:“多謝公子容在下在此避雨了,在下安祈,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葉孤城平複了表情,又是一臉清冷之色:“葉孤城。”不等安祈再說什麽,他又道,“你學劍?”

安祈順着他的視線看向了自己的手,指甲修得幹淨圓潤,手掌手指幹燥有力,單只一層薄繭,一看便是劍客的手。

“我不用劍。”雖說避開了他的問題,可也算是回答了罷。那麽,就算是禮尚往來,他也合該回上一句: “倒是沒想到,這一場雨竟讓在下有幸能與白雲城主共處一室。百聞不如一見,城主高潔,果然世上難尋。”

葉孤城不知為何避開了安祈的眼神,只淡淡道:“你本不用上來避雨的,你的武功很好。”

安祈低笑:“看出來了麽,我的确不是來避雨的,我是上來看你的。”語音一轉,又道,“在下早聞城主武功極好,兼之氣度絕佳,乃是當世少有的人物,故此一直心存仰慕之意,只是沒想到這次西湖一游竟能看到城主容顏,果真——三生有幸。”

刻意壓低的最後三字在冷冽的聲線映襯下反而說不出的妖嬈,倒是古怪的像極了他前世用慣了的調子。

葉孤城聽在耳中,瞬間怒氣凜然。

他同意這人上來避雨本就是極不易的事了,誰料這人不知感恩也便罷了,甫一上馬車便不知禮數的打量自己不說,還言語輕佻!這等人物,真是有負他那副容貌和那雙劍客的手!不過他也該慶幸他不用劍,若非如此,他葉孤城必定親手了結了這人的性命!

葉孤城怒極反笑道:“好一個登徒浪子!”說罷,便要動手折了這人一只手臂以作教訓。

安祈笑了一笑,随手擋住了葉孤城使了三分力的攻擊,眸中沉沉的墨色也随之亮了起來,道:“城主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只這幾句話便認定了在下是個登徒浪子麽,還要動手折了在下的手臂?”

出手被阻,葉孤城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随即用了更大的力道攻去。

兩人竟是就着馬車內不大的空間拆起了招,且速度不斷加快,片刻後,只能看見對坐的兩人身體不動,手臂卻幻成了一片虛影。

良久,兩人同時停下了動作,車內一切未變,就連兩人的姿勢都與打鬥之前相同,仿佛方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

葉孤城忽然開口道:“你武功很好,不該是無名之輩。”

安祈怔了一下,屬于安祈的精致面孔染上了幾分嚴肅又悠然的笑來,說出口的話卻還是屬于葉孤城口中“登徒浪子”的範疇:“倒是沒想到你會說這個……我還以為,你會說,‘我一定要殺了你’呢。”

葉孤城本已平靜幾分的眼中又增了幾分怒色。

安祈看着好笑,無意間竟是用上了哄誘孩子的口吻:“好了好了……莫要生氣。”待到發覺葉孤城眼中蓬勃的怒火時,才油然發現自己說了些什麽,輕笑一聲直接破窗而出,還不忘說了一句:“城主可莫要忘了在下,在下安祈!”

——————

在西門吹雪看來,杭州實在是個好地方,他從前愛它既有西湖一山二堤三島——其中他最愛“孤山不孤寡人孤”、“斷橋不斷情誼斷”、“長橋不長情意長”這西湖三怪的意境,又有西湖十景引人入勝,如今四月時節,正是欣賞蘇堤春曉、柳浪聞莺的好時機。

而現在,他愛它能讓自己在這雷峰落照之地與葉孤城相遇。

這件事,實在是讓人心情極佳。

說實話,葉孤城這個西門吹雪宿命的對手,還真是引起了他的興趣。

毫不誇張的說,他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人,高貴、優雅、矜持、冷淡、唯美、妩媚、可愛……可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孤高若天上的一抹雲,周身卻是人看不到的散開的寂寞。和失憶時的自己一樣,視劍道為生命,看不得任何人有亵渎了劍道的行為。

不過,明明該是一個冷靜的人吧,為什麽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卻做出了那麽多生動的表情?還真是,有意思。

無意識的撫了撫臉上精巧的易容,那張在他的氣質影響之下多了幾分精英味道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邪肆的笑。

用自己前世的臉外出果然是正确的,不然的話,他這一次又怎麽能這般肆意的與葉孤城說話?要是用他如今的臉,只怕少不了兩個人相顧無言,又怎麽能看到葉孤城這麽生動的表情。

他倒是開始期待下一次的相遇了,不知道那時候葉孤城看見自己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一想到那張清冷孤絕的臉上可能會出現的羞惱氣憤的樣子,他就有些激動。

極高的感知力忽然提醒了他其他人的到來,西門吹雪沒有轉身,仍是倚在軟榻上微微眯着雙眼:“黑四,查到是什麽事了麽?”

如果沒有什麽事,葉孤城這個劍癡絕不可能出現在中原。之所以會在杭州碰上他,也只可能是白雲城在中原的産業出了什麽問題,才讓這個一心求劍的人暫時的放下了對更高劍道的追求。

“是白雲城的産業出了問題,一個高等管事帶着大量財物逃跑了,造成白雲城在中原地區許多産業資金運轉困難……”

恭敬不廢話,是他對屬下的一貫要求,只是到了這裏,或者說恢複記憶之後,這一點上總不是那麽順心。然而奇怪的是,這一次他卻并沒有為屬下的不夠簡練而不滿,他甚至覺得黑四說得太快。

——這種感覺,就好像當年他第一次見到阿衡。

若有所思地轉動着手中的酒杯,淺碧的酒液在搖晃中透出清香來,熏得西門吹雪眼底都氤氲着淺淺妖異的碧色。他微一揚手,吩咐道:“帶一些人手,秘密幫白雲城主度了這個關。然後告訴我,他解決了這件事之後的行程安排。”

他還記得,當年他第一次見到阿衡時也是覺得有趣。他從沒見過那麽純粹幹淨的人,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卻又如同含着一潭水,濕潤清透。

然後,忍不住就派人去調查他。

他每天聽着屬下用他們絲毫不習慣的啰嗦方式,一遍一遍說着阿衡的身份背景,成長過程,還有一天都做了些什麽……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然後一日一日被勾起了興趣,直到他不再滿足于那一切,終于忍不住親自去接觸。

阿衡就是毒,無藥可醫的毒。

早在第一次見的時候他就被這毒勾住了,然後一天一天陷下去而不自知。

最後,還不是害人害己。

阿衡死在他的懷裏,而他,從此便沒有了心。

他前世一直在想,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愛上了那個少年,是不是阿衡就不會死?他還能做那個雖然不受寵,卻清淨自在的阿衡。

那麽現在,他對葉孤城的興趣,是不是代表着他終于遇到了解藥,只要一直一直接觸下去,總有一天能解了阿衡的毒?

“劍乃君子之器。”

腦中電光火石閃過這麽一句話,西門吹雪苦笑。

——阿衡,阿衡,你這是在提醒我麽,不要把人當成工具,不要做那種君子不為的事?

他實在是不該,明明早就下定了決心,再不會把感情當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卻又險些為了不再執着于阿衡的死而去接觸葉孤城,甚至想要葉孤城像阿衡那樣愛上自己……

西門吹雪,你是西門吹雪!

閉上眼睛,放任阿衡的臉出現在眼前,對着自己說“你從來不是君子,不配用劍”;放任自家二弟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出現,對着自己說“大哥,你不是不想再做渣了麽”;放任一張又一張熟悉的不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

最後一個,是上輩子鈴蘭泣血一般的哭喊:“安祈!你根本沒有心!”

怎麽感覺,就好像自己被人罵醒了一樣?

指間的酒杯終于湊近了唇畔,西門吹雪飲盡了這一杯之後,索性直接拿起了酒壺,淺碧色的酒流暢的落進嘴裏,沒一會兒就被他喝了個幹幹淨淨。

雖說度數不低,可他酒量卻素來極好,按理說只這一小壺絕不會醉,可他卻醉了。

他還記得有人說過,說是有人舉杯消愁愁更愁,也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像他現在這樣麽?

醉這一回,然後,他就可以清醒了。

清醒之後,他再不會游戲感情,他會用最認真的态度接觸葉孤城,不會把他當做什麽工具,更不會是阿衡的替代品。

葉孤城,我很期待我的新生,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想了想還是把莊主用前世身份接觸城主那一段的人稱改成了“安祈”,因為那時候他的的确确是在做安祈的,這一次見面,其實并不屬于莊主和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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