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信物
待到了三月二十五這一日,吃過了雞蛋糕,杜家主仆二人終于開始為第二天的出行做準備了。
這天傍晚,杜惜找羅用談話,羅用還當他是要提前跟自己道別呢,結果這家夥一開口,原本已經十分岌岌可危的貴族形象頓時便落到了地上。
“你是說……賒賬?”羅用這回也算是長了見識了。
那可是京兆杜氏啊,知不知道李世民身邊有個叫杜如晦的大官,沒錯就是他們家,像這種事,就算是羅三郎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鄉下讀書郎,從前也是聽人說過的。
“三郎可是不信我?”那家夥問道。
“有幸瞻仰京兆杜氏家中郎君,這還是頭一回。”羅用嘴上說得比較客氣,心裏想的就沒那麽客氣了。咱這可是頭一回見面啊兄弟,我知道你是誰啊,萬一是騙子呢?
“如此……”對方一臉遺憾。
“如此,便留一信物予我吧。”所謂做人留一線,羅用瞅着這家夥應該還是京兆杜氏的人錯不了,這年頭畢竟也沒有那麽多騙子,再說那風度那氣質怎麽看也不像是裝出來的,既如此,還是和他保持友好往來的關系比較好。
那杜七郎一聽說對方要信物,便伸手在身上摸了摸,結果竟然也沒摸到什麽值錢的東西,然後他想了想,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塊玉佩取下來遞給了羅用:“此物,三郎須得替我好生保管。”
羅用接過那塊猶帶體溫的玉佩,心中略感怪異,不過這玉确實是一塊好玉,于是他便放心收下了,之後那杜惜再跟他說要賒點這個那個的,羅用也都答應得比較爽快。
此次西坡村之行,杜七郎可謂是滿載而歸,光襪子就弄來六十雙,墊子也要了三十對,另外又往車上搬了一大壇子腐乳。
“謝逵啊。”杜七郎在車內喚他家仆從。
“甚事?”謝逵這時候正在前面趕車,他家郎君說了,要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回去晚了天氣暖了這些襪子就不受待見了,雖說留到今年秋冬再拿出來也是一樣,奈何杜七郎并沒有那樣好的耐性。
“等回到長安城,把這些東西換成現錢,我就出資給你在坊內開一家炸醬面鋪如何?”杜七郎說道。
“給我開的?”謝逵不信。
“我們一起開,我出資你出力。”杜七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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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喊我做活你便直說。”謝逵不給面子道。
“待我們賣炸醬面掙了錢,到時候再多收點羊毛,對了,今天早上我叫你偷偷瞅一眼那羅二娘的屋子,你瞅了沒有?”杜七郎轉移話題。
“啥也沒瞅着,還吃了一記白眼。”謝逵郁悶道。
“那羅二娘白你了?”看起來不像啊。
“是他們家四娘。”謝逵道。
“哈哈哈!那小娘子倒是個潑辣的。”杜七郎幸災樂禍:“沒瞅着也無事,我們可以先囤些羊毛,待将來……”
杜七郎這一路很是暢想了一番屯羊毛發大財的美好錢途,他卻不知,織那毛線襪子所用的羊絨,就只有冬日裏才有,待到開春之後,随着氣溫升高,山羊也就漸漸褪絨了,只剩下一身羊毛,沒有絨。
·
四月初的時候,那朔州的趙琛把第二批羊毛也給運了過來,這也是今年的最後一批了,他早前就讓家中下人前往草原去收購羊毛,上回過來羅用這邊的時候,這些收羊毛的手下還沒能趕回朔州城,這回倒是趕上了。
看着那一牛車一牛車的羊毛,羅用也很高興,這麽多的羊毛,應是足夠他消耗大半年了,做出來的東西,到時候想來應該能賣不少錢。
這一回杜惜主仆只留了三貫錢,就從他這裏搬走了那麽多東西,羅用也不是不心疼的。
要不是因為對方是京兆杜氏的人,要不是自己想讓他趕在春季結束之前幫忙把襪子推廣出去,羅用絕對不能這麽輕易就讓他賒賬,有玉佩壓在這裏也是一樣,橫豎他又不能真拿這個東西去換錢。
現在廣告已經有人去打了,材料也已經到位,羅用這心裏頭就比較安定了。就算現在手頭上流動資金少了點,賺錢肯定也是早晚的事。
讓他沒想到的是,趙琛這回竟然不要腐乳要大醬,上回他不是說腐乳的名聲已經傳到他們朔州城去了 ,所以這東西比較值錢嗎?怎的這回又不要腐乳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這家夥竟也是想要賣炸醬面,認為把大醬加工成炸醬面再賣出去,利潤應該更高,而且說不定還能經營出一家有口碑的老店。
而且他還和羅用說,自己這一次并不把所有大醬拿走,因為擔心拿太多回去放壞了。所以他這一次就只拿一部分回去,等到差不多用完的時候,再讓仆從趕着馬車過來取。
羅用聽着,卻感覺并不靠譜,路途遙遠,成本太大。
“大郎此來,在路上花費了多少時日?”羅用問趙琛道。
“二十一日。”趙琛苦笑,自從頭一回來到西坡村,見識過羅家這幾樣好東西以後,他就不停在離石縣與朔州城之間奔波,這幾個月,幾乎所有時間都被他花費在了路上。
羅用默然,趙琛就算不說,他也能猜到對方這一路過來的辛苦,在這個工業技術不發達的年代,一切都要依靠人力畜力,長途跋涉,自然是十分艱難。
“如此,我便将這豆醬的制法傳授于你,如何?”羅用說道。
“當真?”趙琛睜大了眼睛,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不自覺攥成拳頭。
“自然。”羅用說道:“只是在之後的兩年,你須得繼續向我供應羊毛,只要和今年一樣多的數量便好,換取羊毛所需的腐乳,我也會提前準備好。”
“如此,便謝過三郎了!”趙琛起身,像羅用拱手作揖。
“明後年羊毛若是漲價,你也須得記得今日的承諾才好。”羅用也站起來,伸手托起對方的手臂。
“那是自然。”
趙琛家裏也是做買賣的,自打見過羅用做出來的羊毛氈坐墊以後,他就猜想之後羊毛這個東西肯定會漲價,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其他人收購羊毛,所以這一批貨,他依舊送來羅用這裏。
但是等到今年秋冬,別處若是有人能出得起更好的價錢,那他們趙家肯定就會選擇和新客戶做交易。
只不過在今日之後,情況又有了變化,既然答應羅用明後年依舊會向他供應這麽多的羊毛,他就肯定會做到,至于其他買家,那就要看到時候他家收來的羊毛有沒有富餘了。
他們朔州趙氏雖然比不得那些太原長安的大家族,但也是在草原上經營多年,要說和牧民打交道,他們就比別人更有優勢,明年後年就算羊毛漲價,對他們來說,想要收購這麽多的羊毛,應該也不會是什麽大問題,實在不行,就派幾個人到草原深處去走一趟。
之後幾天,趙琛就開始和羅用學做醬,而他帶來的那些手下,則出去收糧去了。
離石縣這邊的糧價還是比較便宜,比朔州太原都要便宜一些,他們這千裏迢迢的趕着牛車過來了,空車回去太不劃算,好歹運些價格低廉的糧食回去,就算是運到太原城去倒賣,多少也能賺一筆。
至于住宿,剛好羅家附近那個院子也修好了,這些天便讓他們都住在那裏,只要在屋裏多鋪幾張床,擠一擠
便能住下。出門在外的,這些人也都沒有那麽多講究,能在這村子裏休整幾日,吃得飽睡得香,就比在路途中的時候強了不知道多少。
待到這一行人離去,時間已經是四月中旬,春已深了。
·
長安城中,四月飛花,正是踏青好時節。
近日城中士族子弟人人皆知,那杜七郎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些色彩各異質地柔軟的襪子,聽說十分地保暖,若是穿上那樣的襪子再套上一雙皮靴,那腳底下就跟揣個暖爐似的。
只是那杜七郎說自己總共也才弄回來沒幾雙,輕易不肯分給別人,然後近兩日就有一些人拿着禮物找他換襪子去了,有人換着了,有人卻沒換着,不知是拿去的東西不合那杜七郎的心意,還是拿東西的人不合杜七郎的心意。
·
喬俊林的舅舅姓候名藺,就職弘文館,任校書一職,從九品上。
雖為微末小官,但好歹也算是在這長安城立住了腳,早前又把他那外甥給接了過來,打算放在身邊好好培養。
這一日,侯藺也像往常一樣去弘文館上班,他自覺并無什麽不妥,只不知為何,不少同僚和弘文館中的學生,卻個個都盯着他看,看的侯藺心中一陣納悶。
平日裏百般表現都不見有人這麽注意他,今天他也什麽都沒做啊,一個個的都盯着他看什麽呢。
“候校書,來來,我們問你個事。”
“甚事?”
如此這般一番交流過後,侯藺總算是弄明白了,原來這些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腳上那雙襪子。
近些時日他花費了許多功夫在自家那外甥身上,也不怎麽跟這些人出去交際飲酒,消息倒是有些滞後了,那杜七郎的事情,竟是到現在才第一次聽說。
現在他們的這些同僚們就問他了,是不是知道這個襪子的出處,能不能幫他們一人也弄一雙過來,至于為什麽,那自然是為了出風頭了。
在這個年代,選官大多是不靠科舉的,科舉制度在這裏還只是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北鼻,根本不是那些士族大家的對手。這時候的人想當官,一個是靠家庭背景,還有一個就是靠名聲了,名聲越響的人越容易得到上層的關注,然後就越有機會出頭。
同僚們既然都這麽說了,侯藺自然也不好推拒,事實上他也不想推拒,因為他既想和同僚們打好關系,又想出風頭。
然後這一天晚上,侯藺回到家中以後就對喬俊林說了,他和他的幾位同僚商量好了,要安排兩個仆從去西坡村買襪子,叫喬俊林最好給他們一個信物,免得等人到了那邊,又生出別的波折來。
“這一來一回,怕是就要入夏了。”喬俊林抓了抓頭發,他這時候正啃書本啃到頭昏腦漲,完全想不通這些長安人究竟想幹什麽。
“無礙。”候校書表示入夏也不妨礙他們要穿羊毛襪決心。
至于信物什麽的,喬俊林伸手摸了摸懷中那張紙條,想想又有點不舍得,于是他便彎腰把自己腳上穿着的那雙襪子脫下來,給他舅舅遞過去。
“……”候校書默了默,伸手接過了那雙襪子。
這樣的襪子他自己也有一雙,但他卻并不打算拿去給人當信物,因為他還得接着穿啊,京兆杜氏家的七郎可是長安城中的風流人物,那杜七郎有的東西他也有,這是一件多麽露臉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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