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雨聲越大, 越凸顯出客廳的靜寂。

小喬率先打破了這沉默:“你為什麽那麽執着于永遠呢?”一點兒也不像這個年齡的人。

被感情迷昏頭腦的時候,不僅可以說等五年,十年也可以等。可不能總發熱。她太明白了, 剛說相聲的時候,放棄并不難, 說了五年, 就長在骨肉裏了。江曜并不讨厭他現在的學術環境, 五年過去,他只會越來越适應,等他終于紮了根, 卻要為她回來。他做不到, 她傷心;做到了,他痛苦。

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年,如果不是因為老想着以後, 規劃着未來,本來可以過得更好的。如果江曜願意在這個暑假再發生些故事, 她也可以很快入戲。

江曜拉過小喬的左手, 放在眼前看,他的手勁太大, 小喬的掌心一下就被他攥紅了。江曜的眉頭蹙着,眼睛一直盯着小喬的掌心, 大概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不斷用大拇指摩挲她掌心的紋路。他可以住在國外, 吃西餐, 說英語,目之所及都是各種西洋文字,偏偏他喜歡的是一個中國女人, 這個中國女人只愛吃中餐說中國話寫中國字。

“你以前是不是也想着過一天算一天?”

江曜這是明知故問了,小喬也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但她還是說了聲是。

“那你為什麽不早說呢?我一開始并不是非你不可。”

“并沒什麽非誰不可。”小喬又不合時宜地開起了玩笑,“就算我是人民幣,人見人愛,你也可以花英鎊歐元。”

多嚴肅的話題都能被她給消解掉,但江曜不得不承認,他以前确實喜歡她這一點。江院長動不動就科學家的使命人類的福祉讓他任何崇高的字眼産生了免疫力,當初他對希臘史感興趣最初不過是由于有人動不動拿希臘羅馬的先哲标榜自己,他為了戳破泡泡才去翻材料,以致誤入賊船至今難下。

而現在她的俏皮話激怒了他。

“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她說的那些話光是在腦子裏過一遍就牙酸,他連重複都覺得羞于啓齒。

江曜收斂了氣力,但小喬的手還是紅了一片,她忍着疼笑道:“我當初雅思雅思不成,論文寫得也不行,再不對你說說漂亮話,我可不就更一無是處了?”

小喬說得面無慚色,江曜一直盯着小喬的唇珠看,她的嘴仍然那麽紅,不薄不厚,這些年也沒被她那些俏皮話給磨薄。

“那話裏總有幾分真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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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上下嘴唇動了動,又把話咽了回去。

“既然沒什麽非誰不可,那你這四年怎麽就沒找別的人?”

“沒時間,太忙了。”

“太忙了?”江曜舉起她的手指打量,“既然你這麽日理萬機,四年裏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那了解新人對你太費時間了。從省時省力的角度看,我對你是最好的選擇。”

小喬的笑僵住,她不再開玩笑。

“你喜歡的是‘我’還是那個努力滿足你要求的‘我’呢?”自從江曜回來找她,她就想問這個問題,她無法把後者當成常态。

“那不都是你嗎?”江曜去捕捉小喬臉上的神色,“你問這個問題,是怕我逼你繼續考雅思?英國文化協會又不給我提成,我現在逼你去考對我也沒什麽好處。”

為免弄疼小喬,江曜放開了她的手,“你的指甲該剪了,你家指甲刀在哪兒?”

“我前幾天才剪過。”小喬看了下自己的指甲,不過比指肚高出一點點,再剪手指頭就要禿了。她不知道江曜怎麽想起這茬。

江曜沒理她,起身去拿了指甲刀,抓起小喬的手,就要給她剪指甲。

他握住小喬的手,一點點地給她修剪,他剪得太短了,指頭肉都露了出來。

江曜放松了手勁,只這麽握着她:“放心,沒幾天就會長出來的。”

他問小喬:“你能讓你的指甲不長嗎?”

小喬不知道江曜為什麽這麽問,只說:“那怎麽可能?難道你能做到?”

“我也做不到。”有些人的感情像是牙齒,沒了确實很難受,但沒了就是沒了,再也長不出來;而另一些人的感情像是指甲,整個拔掉比拔牙更讓人痛苦,即使剪掉了,它也會長出來,只要人活着,就一直有再生的能力。

就像他對她的感情。為免瘋狂生長,他只能一次次地剪斷,但馬上又要生出來。可這話太肉麻,他無法對着她宣之于口。

“能不能別剪了?”再剪,手指頭就要禿了。

“也許我并不是非你不可,但沒了你的未來我實在想象不出來。”他每個字都說得很用力,同樣用力的還有他的手,小喬怎麽也掙脫不開。

大概是覺得太過肉麻,江曜松開小喬的手,起身收拾碗筷去了廚房。

小喬愣在那兒回味江曜的話,她走到陽臺去看雨。

雨點兒劈裏啪啦的,把她的耳朵都給占滿了。

她在落地窗上看見了江曜的影子,他的手放在她頭頂又落下了。

“今天我沒帶傘。”

“我去給你拿。”小喬看了看窗外的雨,“要不還是等雨小點兒再走吧。”

“如果這雨一直下這麽大,怎麽辦?”

她還有一間客房,可以留江曜住。

小喬刻意不去看江曜的眼神,咬了咬唇說:“總會停下來的。”

雨刷器瘋狂地拍打着車窗,車裏仍在放《武家坡》。

因果循環,今天他又把喬樂喬當年受的煎熬重新嘗了一遍。當初小喬說等他,他不願意;如今他願意,她卻未必情願了。

這雨一直下到淩晨兩點,江曜從櫥櫃裏翻出了當年的U盤,U盤裏是小喬在《外國史學名著選讀》裏朗讀材料的音頻。

他第一次對小喬有印象是她梳着丸子頭穿着薄荷綠的大褂踹了孟淵,下了臺又低聲下氣地同他道歉,她的話太過誠懇,以至于他再多說一句責備的話都顯得小氣。等這印象慢慢殘褪,他又在課上見到了她,她叽裏呱啦說着一口喬氏英語,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老祝的課沒那麽無聊。他開始以為小喬是故意的,為着她多表演幾次,他總是适時地提出問題讓老祝為難,老祝一為難,便會讓小喬站起來朗讀材料兼回答問題,她一說話,課上馬上充斥着歡樂的氣息。到他發現小喬并非故意時,小喬已然在課上丢了十來次臉。

等他倆在一起,他越來越看不得小喬為了取悅觀衆,把自己塑造成不學無術不懂裝懂愛占小便宜的形象。當他是觀衆的時候,看到混不吝的小喬,他也會笑;可小喬成了他的自己人,他就見不得她被那麽笑了。

小喬一連喝了四天粥,到第五天,她不顧方主播仍要給她代班的好意,堅持去主持節目。

她的病好了之後,江曜仍每天來給她做早餐,剩下兩餐都是在外面吃,江曜找的館子,每天都不是一家,叫的菜卻都是例行的清淡。其餘時間江曜都在她的客廳工作,晚上定時送她上下班。他們還去吃過一次南京大排檔,途徑抓娃娃機時,江曜問她要不要抓一個,她說不要,多幼稚,好像當年站那兒不走的是別人。

周日,小喬坐在江曜對面喝粥。粥喝到一半,她擡頭對江曜說:“中午我回趟家。”

“上次我說要上門拜訪你爸媽,沒去成,這次我和你一起去。”

見小喬神色猶疑,江曜像是看透了她:“你随便怎麽介紹我都行。”

話說到這份上,小喬也不能再拒絕。

江曜開車送小喬回家,路上問小喬:“你爸媽喜歡什麽?”

“你上次送得東西夠貴重了,不用再送了。”

“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奶奶。”

“我奶奶今天和老年書畫班的人聚餐,不回家吃飯。”

小喬雖說不用,但江曜還是繞路給小喬奶奶買了一方硯臺。

這幾天樂女士很高興,前些天她十幾年前教的學生同學聚會,把她也請了去。其中一個叫林郴的學生四年級就轉學了,當年樂女士很喜歡他,還請他來家裏吃過幾次飯,轉學後,兩人就斷了聯系。沒想到十幾年沒見,再見面依然很親近。林郴現在在基金公司工作,他管理的醫療基金年化回報很高,樂女士最近為了穩妥起見,從股票市場轉投基金,正缺人指點,彼此聊得很投緣,聊着聊着林郴就問到了小喬。得知林郴單身後,樂女士果斷請他來家吃飯,吸取上次的教訓,這次特意避開了二嬸。

小喬開門前,林郴已經來了。樂女士正熱情地請他吃水果,老喬負責後臺工作,在廚房做飯。

樂女士此次看見江曜,并無之前的興奮,按理說上次江曜送了他們那麽貴重的東西,單請人家也是應該的,可這次時間不對。她之前沒跟小喬說林郴要來,也不能怪小喬事前沒通知自己。

樂女士接過江曜手裏的水果,笑道:“你真是太客氣了,怎麽又帶東西?快進來坐。”

為免林郴誤會,還沒等小喬介紹江曜,樂女士主動說:“喬喬你帶同學來家吃飯,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

樂女士為小喬林郴做了引薦:“喬喬,還記得林郴嗎,就你那林哥哥。”

七八歲叫人哥哥那叫嘴甜可愛,二十多歲再聽小喬不禁一陣惡寒。

他們家人都太好客了,掙的錢基本都用來吃飯了,不是自己吃,就是請人吃。樂女士作為一小學手工課老師,按理說遠離教學核心,但她硬是在學校裏刷出了大把存在感,經常帶學生來家吃飯,小喬叫過的哥哥姐姐不計其數。

對眼前這個哥哥,小喬并沒什麽印象,但出于禮貌,她只好說記得。

兩人互相交換了贊美。林郴誇小喬越來越漂亮,小喬則誇人家越來越帥氣。

“你當年給我的簽名我還留着呢。”

小喬有了上次許毅的教訓,并不敢把眼前的話當真,只說:“這些年也沒讓簽名升值,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直留着,總有升值的一天。”林郴是個收藏癖,當年幼兒園的課本還完整地保留在家裏的儲藏室,他并沒撒謊。

樂女士先是向林郴介紹江曜:“小喬的同學,大學霸,現在在英國當大學老師。暑假特地回來給國內的同學講課的。”

林郴問了江曜執教的學校,打量了下他手上的表,嘴上佩服了一番:“我以前也想學歷史,但是為銅臭還是進了金融的坑,看見你們這種安心做學問的就羨慕。”

林郴很會看表識人,他一眼就認出了江曜手上的表,猜測這人家裏可能有點兒底子。搞江曜這行的,在哪兒都不算能賺錢的,何況是他這種剛讀完博的。

兩人也交換了一些成年人的客套。

樂女士又把林郴誇了一番:“林郴是做基金方面的專家,你們要買基金可以咨詢他。”

林郴本就對小喬有意,他在來之前,已經對小喬了解得差不多,除了對她的工作時間不太滿意外,小喬各方面都很符合他對相親對象的條件,何況有童年濾鏡加成。而江曜在,更激發了他的熱情。有些人雖然是徹頭徹尾的異性戀,但他們仿佛和同性談戀愛一般,女孩子的追求者越多,越能激發出他的競争欲,如果競争者平平,女孩子再好,也喚不起他內心沉睡的熱情,林郴就是這樣一種人。盡管江曜掩飾得很好,但林郴從進門就注意到江曜的眼神一直跟着小喬。抛卻別的不談,光看江曜的長相,贏了他,就可當作一項談資。

作為一個收藏癖,記憶也是林郴收藏的一部分,他清楚得說出小喬在哪年獲了什麽獎。小喬因着樂女士已經把江曜的話霸占住了,出于待客的禮貌,她不能讓林郴的話落地。

在江曜看來,這兩人聊得太過熱絡了。

樂女士怕冷落了江曜,又是請他喝茶又是請他吃水果。

“本來準備給你做咖啡的,但我們家的咖啡機好像壞了。”樂女士默認江曜在英國呆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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