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東榆(06)

東榆(06)

三日後,沅芷跟随小樓到隆恩寺。

林中古寺,群山環翠,沅芷在山麓下拾級而上,仰望時,只覺得一種蒼郁沉靜的莊嚴之感撲面而來,不由停了一會兒。

“怎麽了?”小樓在前面回頭。

“沒什麽。”沅芷緊走幾步到他身邊,“以前你來過這兒嗎?”

小樓說:“第一次來。”

沅芷說:“風景不錯,是修行的好地方。”

“你還信這個?”

“為什麽不?”

二人上山,穿過大堂和後院長廊,進中庭,到禪房。

香客還沒有來,住持大師過來和小樓說話。

“施主許久未見。”

“大師安好。”小樓和他行合十字禮,态度虔誠。他們說話,相談熟稔,似是舊識。沅芷給他們單獨的空間,轉身到院子裏的棕榈樹下,看陽光穿過枝葉間灑下的淡華。

她百無聊賴,蹲在地上玩起了螞蟻。

拾一片樹葉,擋在它們搬窩的路上。小家夥們從開始的六神無主漸漸找到方向,有秩地轉移方向,一只緊跟着一只,誰也不落下誰。

沅芷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兩則故事:螞蟻過河、斑羚飛渡,都是舍棄自己給在乎的人生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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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沉默,卻微微地笑出來,扔了那片樹葉。

螞蟻卻都像躲着她這尊瘟神似的,再也不從她在的地方過了。

“笑什麽呢?”小樓結束了談話,來到她身後,舒張手臂,擁她入懷。

“我在想,人有時候是不是還不如螞蟻、斑羚?”

“為什麽這麽想?”

“人在面對死亡時,第一反應是選擇逃命還是舍己為人?”

小樓看着她樹蔭裏美麗認真的面孔,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答話,直到微風拂過他頭頂,形成淡淡的漩渦:“單看這個人是誰,值不值得?”

“說的也是。”她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住持派了一個小沙彌來告訴他們,香客已經來了。

“走,一起去。”小樓牽住她的手,輕輕攢住,朝禪房深處走去。

進門前被人攔下,接受檢查,确定他們身上沒有任何利刃和武器後,才得以入內。

拉瑪将軍年過四十,發鬓斑白,阖着眼睛躺在竹制的長椅中。他的兩名随從立在一旁,和他只隔着兩米遠。他擡手招呼他們坐下,讓人備茶。

小樓和沅芷在矮桌前跪坐下來:“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拉瑪睜開眼睛,伸過手和他相握,停一下,才放開。

小樓說:“您要的東西已經在寺廟內,是多铎家表少爺捐獻的慈善公益物品。将軍一向為善,想必很有興趣。”

“沒有問題嗎?我是說來路。”

“失竊的佛像已經被人偷運出國,這是多铎家表少爺從緬甸引進的佛像,經由住持大師開過光。”

“年輕人,做事挺周到。”

“謝謝。”

拉瑪喝一口印度茶,從長椅裏坐直的身子:“不是第一次和坤佬接洽合作,以前怎麽從來沒聽過他手下有你這麽一號人?”

“最近才為坤哥做事。”

“哦,怪不得。”拉瑪拍拍手,侍女魚貫而入,把盛在冰桶裏的香槟端上桌案,開瓶蓋,一層白霧噴薄而出,彌漫眼前。拉瑪親自給他滿上:“良禽擇木而栖。鳳凰應配梧桐,栖落刺槐,合适嗎?”

小樓沒有喝那杯酒:“不看合不合适,只看願意與否。将軍,忠誠無價,情義無價。”

拉瑪笑了,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有意思。”

小樓說:“您的故事講完了,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呢?”

拉瑪來了興致:“但說無妨。”

小樓緩緩道來:“從前有一只生長在西南部國家動物園的綠孔雀,珍惜異常,由三個政要共同集資看護。他們得知有人想出大價錢将之運走,便布下天羅地網等待那人上鈎,可惜百密一疏。”

拉瑪微笑:“防不勝防。”

小樓說:“這是故事的開始。”

“還有下文?”

“是的。”小樓說:“三天以後,有人把孔雀安然無恙地送回了本部。”

“有盜客,自然也有獵人,一山更比一山高,這是高手中的高手。”

“算不上。”小樓說,“那天晚上,那三個政要就去世了。”

“……”

小樓擡起杯子抿一口茶:“味兒不錯。”

他放下杯子,然後說,“失而複得之後的欣喜能蒙蔽人的內心,麻醉人的警惕性,将軍比他們還要放松。”

拉瑪的手按住桌案,青筋暴起,額頭有冷汗下來。小樓長身而起,兩個随從如臨大敵,一齊掏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

他攤開雙手給他們看:“這麽緊張幹什麽?不是搜過了,我身上沒有任何利器。”

“您覺得我是一個盜客?”他搖搖頭,“不。投機,掮盜,走私,暗殺……只要出得起合适的價格,我什麽都可以為您辦到。

你要買自己的命?

那很可惜,接受的買賣我從來不中途終止,這事關我的名譽。

關于綠孔雀的故事,您以前應該也聽說過,其實我更喜歡過程,而不是結果。”

耳邊是兩個随從的驚呼聲,在更多人進來前,小樓腳尖勾起桌案踢到門口,頂住了兩扇合閉的門。

他從腕表裏抽出鋼絲,從後面勒住一人的脖子,手動腕轉,在對面一人開槍前啓動開關,射出機關裏的薄刀片——正中眉心。

兩具屍體倒下。

他走向拉瑪。

他的臉上有恐懼、驚詫、複雜——

“我可以給你三倍的錢,不,五倍……”

小樓的手插入冰桶中,擡起時,食指和中指間多了片削薄的冰片,輕輕一彈,打進他的眉心。

事故發生地突然,只是短短幾秒鐘,沅芷還在原地發呆,小樓過來,攬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我們的時間不多,必須馬上離開。必要的錢和證件都帶了吧?”

她看着他,過一會兒才點點頭。

小樓抱緊她,破窗而出。

白小樓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稱呼他為“孔雀王”。

這個稱呼,包含了敬畏、恐懼、欣賞、憎惡和譏诮等等複雜的情緒。

“綠孔雀”其實并不是他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卻是他出道以後,第一次完成的離奇、詭谲的策劃。峰回路轉,不知內情的人喜歡胡亂猜測。

自此,生出更多可怕的推測。

其實,那不算多麽了不起的策劃,不過天時地利人和,順帶利用了一下人心。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突發狀況太多,久而久之,形成鎮靜思考的習慣。

第一次獨立任務是去t國南部“收賬”。

那時還缺乏經驗。

過程中,顯寧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過了很久電話才接通,他在那頭問她:“我是白小樓,請問有什麽事?”

顯寧說:“小樓,你在幹什麽?”

電話那頭有一段時間的停頓:“……普吉的漁場,我在‘收賬’。”

“遇到困難了?”這是文靖宇對他的考核,顯寧當時并不知道。她算了下時間,他應該很快就回來才對,心裏想着,就有詫異。

“還有利息。”他說話,聲音比平時輕,“……拖了太久了,要收點‘利息’。”

“你不舒服嗎?”她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在海上吹了風,感冒了。”

“那你好好養病,早點回來。”她說,“我有禮物給你。”

他應了一聲。

“嗯,好,早點回來。”

顯寧不知道,在接這個電話前,小樓被兩個俄羅斯人圍在一個防水塗料加工廠裏。一人從後面勒住他的脖子,舉起的刀尖對準他的眼睛。越來越近了,只剩兩厘米,有汗水慢慢地從他的額頭流到眼睛裏,他終于摸到這人的墨鏡,折斷。

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眼鏡杆子插-進他的太陽穴,飛彈出去的鏡片立時割斷了躲在梁柱後狙擊手的喉嚨。

小樓在樂山碼頭上渡輪,船在海上行駛了六天,改乘小渡輪進內河。文靖宇的人在港口接應他,派了黑色的小汽車。沿途,司機從反光鏡裏看這個沉默地出奇的少年。

“師傅,請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白小樓下車,經過賣木雕的攤頭,攤主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頭發須兒花白。小樓拿起紅色的彌勒佛雕像,摸摸他的臉,笑着的彌勒,可愛慈祥。

老頭說:“紅柚木頭,上好的,只賣這個數。”

看他比劃的數字,小樓換了黑紫色的一個觀音像。老頭兒說:“這是紫檀木。”說了價格。

小樓丢了一個袋子,只要了沒有刻過的一截木頭。

老頭急地喊他,看到碰翻的袋子裏掉出的一個金塊,瞠目結舌。

“回岐山路。”白小樓上車後說。

一路上他都在把玩這塊紫黑色的木頭,光滑的表面,打了蠟似的,不需要上漆就有緞子一般的光澤。

下人把白小樓回來的消息告訴顯寧,她在學習做涼拌面,二話不說放下筷子到他的院子裏。

“小樓……”推開門後,她愣在門口。

白小樓單腿屈膝坐在床沿上,手裏拿着沾了藥膏的刷子。腰上一寸的位置纏了一圈繃帶,還有一半沒上藥,白色的帶子半截垂在床邊。

她走過去,拿起沒紮完全的繃帶:“……怎麽弄成這樣?”

腦子轉地飛快,他撒了個謊:“汽車出故障了,從山道上翻出去。小傷,沒事。”手裏的刷子沾了藥膏,要繼續上藥,被她接過去,“我來吧。”

小樓詫異地看她在床邊坐下,塗了藥膏的白色狐尾刷子輕輕地掃過受傷的地方,有點癢,像有很多只小蟲子往他身體裏鑽。

顯寧低着的額頭碰到他光裸結實的肩膀,肌膚相親,他微微震了下。

披了衣服站起來。

她磕在他手臂上,打翻了藥膏。

“怎麽了?”

“想起來還有事情。”

這個晚上,白小樓在庭院裏削那根紫檀木,圓滾滾的木頭從未經雕琢的朽木變成精致的木雕。一個女人,披肩的烏黑柔亮的長發,緞子一般,在他的手心裏對他微笑。她穿着茜色格子裙,白色的短袖襯衫,身上的褶皺都纖毫可見。

他遮住她的眼睛,她的嘴角也是彎的。

小樓心裏有異,這根木雕,到底是沒有送出去。

從那以後,他有意躲着顯寧,不敢和她單獨相處。

顯寧幫文靖宇做事之餘,在當地一所大學裏教書。小樓15歲了,正處于初中升高中的關鍵時刻。

顯寧從不過問他的功課,因為他一直優秀。

女生們談論他,放課後,總有人在校門口、林蔭道旁“偶遇”,邀請他一起喝杯茶,或者請他幫忙輔導功課。節假日,她們把鮮花和情書塞進他的書桌,躲在遠處偷偷看他。

“真是一塊不解風情的木頭。”

那天下課後,顯寧和同一辦公室的顧老師道別,在拐角處聽到這樣的話。

“我都這樣表示了,他還是無動于衷。”

“別氣餒,他不也拒絕了古淩?”

“別拿我和她比。”

說話的女生看到了顯寧,忽然生出一計。她快步跑過來:“文老師,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顯寧聽她那樣講,事後在和小樓同租的屋子裏等他。

他那天回來地早,剛剛打完籃球,身上都是汗液。

顯寧把那個女生委托給她的情書交給他,小樓不動聲色,挑了挑眉:“什麽東西?”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接過來,沒打開,揉了扔進垃圾桶裏。

顯寧心裏早有準備的話,怎麽能讓他這樣走。她起身,擋在他面前。小樓詫異地看着她,心裏有不詳的預感:“怎麽了?”

顯寧說:“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

“談戀愛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注意分寸。現在,還是讀書要緊。”她覺得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膀,心裏有笑意,準備離開了。

小樓叫住她:“姑姑。”

“嗯?”她轉過來。

小樓想說點什麽,卻難以啓齒,他這麽憎恨自己的懦弱和遲疑。顯寧這時候接到電話:“是,對……”她的眼睛裏溢出笑意。

小樓在一旁看着她秀麗的面孔,彎彎的眉毛,是春日的柳葉,此刻洋溢着年輕和欣喜的氣息。

有那麽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不能說話,不能反應。

顯寧出門時對他說話還微笑着呢:“晚上我不回來了,你自個兒吃點啊。”

那天晚上,他坐在露臺上吹風。

九龍山的秋天,月牙在天邊,缺了那麽一大塊。

他喝了幾罐啤酒,把手放在胸口。現在那裏,好像也缺了什麽。他覺得痛,空落落的,有什麽硬生生從身體裏割裂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昨晚x盡人亡了~~_(:3∠)_

好吧,其實小樓是很複雜的人,因為生長環境的問題,一直不怎麽愛說話,一個憂郁孤獨、多愁善感又非常冷血淡漠的人~~他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可惜小時候歪了,哎,q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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