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直住在城裏,在我的印象裏黑夜是模糊的。不管是夜半三更還是黎明前夕,通天都彌漫着模糊的光,就算在沒有路燈的地方也能看清周圍的環境。但這個村裏沒有路燈,夜晚黑得像一汪墨池,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只能靠淡淡的幾點星光辨別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在狹窄的田埂上。

可夜實在太黑了,我的腳又發虛發軟,幾乎不聽我使喚。走了沒多遠,腳下被土坷垃一絆,雖然竭力穩住身體,但左腳腳踝處一陣火燒火燎的痛。像被澆了水泥似的,腳脖子很快就硬得動不了。

“哎呦。”我尖叫一聲,低頭瞬間眼淚撲哧哧就掉下來了,止也止不住。

腳疼還能忍,但我真的好餓,頭又暈又痛,比暈車還難受。身體一陣熱一陣涼,後背呼呼冒着冷汗。視線也模模糊糊的,有許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在我眼前飛。

盡管很難受,還是得往前面走。想着變得怪異的田野和這兩天的事,也許還有些其他事,我一邊掉着眼淚一邊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可村子真遠啊,挪了半天還沒看見人家,四周只是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

終于,前面出現了一點昏黃的亮光。心中一陣狂喜,一激動右腳踏空,一個狗趴摔倒在地。然後疼得半天沒喘過氣,咬着牙坐起身,我聽見一些低低的抽泣聲從我的鼻子裏響了出來。

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樣。動不了了,看見光亮我也動不了了。

朦胧中,那點昏黃的亮光漸漸變大,平穩地朝我的方向移來。

我坐在原地沒動彈,舌頭本能将唇邊帶着鹹味的淚珠兒卷了進去,哭泣聲不由自主地慢慢停止了。

不一會兒,亮光後多了一抹人影。人影慢慢靠近,到我十步遠的距離時,我終于看清了來人。

是墨九,他左手拿着一把式樣古老的鮮紅油紙傘,右手挑着一盞古裝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燈籠,燈籠上描着精致的牡丹。彩色的火光将他俊美的面頰染上了一層妖異的色彩:“小平凡,”笑盈盈地看着我,“黑燈瞎火,怎麽一個人坐在這?”

鼻子一酸,但嘴上仍不服軟:“看星星喽,深更半夜你打這種傘,拎這種燈籠冒充游魂,想吓死個人啊?”

“不是冒充游魂,是在找游魂。你慢慢欣賞星星,我走了。”說着轉身就走。

這時哪顧得上臉面,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我從地上躍起就追,卻不想右腳軟得根本站不住。身體猛地朝前面撲去,雙手眼疾手快地挂上了他的脖子,面頰貼着他堅硬的後背。

一股淡淡的香味在鼻尖旁萦繞開,是墨九身上的香味。

“哎呀呀……”他輕輕感嘆一聲,卻什麽也沒說,也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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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腳蹦跳着站直身體,手仍摟着他的脖子:“墨九,能不能帶我進村子?”

“哦。”墨九沒有回頭,“你能給我什麽報酬?”

“你……”想央求,話到嘴邊就變了,“五塊錢夠不夠?”

他輕聲一笑:“不夠。”

“那十塊,沒多遠。”見他還不答應急忙加價,“十五。”

他微微偏頭,餘光瞥着我:“真窮,不如你拿你的一樣東西換。”

“什麽東西?”

“還沒想好,想好再說,怎麽樣?”

看過很多寓言的我有一種認識,精怪同人之間的交易大都是另有目的的。雖然我不知道墨九是不是精怪,但跟他交易我不得不提高警惕:“先說好,不許敲竹杠。”

他一口保證:“不敲竹杠。”

“好。”

“這就對了,”說完他蹲□,“拿着傘和燈籠,切記,傘一定要頂在頭上。”

我一怔:“幹什麽?”

“背你,上來。”

又驚又喜,接過傘和燈籠趴到他背上。他托着我的臀部站起身,卻沒動,而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後悔……”

我不解:“怎麽了?”

他撲哧一笑,擡腳走了起來:“忘了小平凡很重。”

肚子餓的時候脾氣也不好,我立刻有仇報仇,雙腿使勁一夾:“駕。”

他朗笑出聲,側頭瞥了我一眼:“不能大度點麽,小平凡?”

“不能紳士點麽,墨九?”我反問。

“知足吧,不是紳士,怎麽肯背一頭小白豬?”

“你,你才是豬。”

“說點更有技術含量的話。”

“駕駕駕駕。”

“沒創意。”

“籲——”

“還是沒創意。”

“等我進村吃飽再和你吵,我頭暈,沒力氣。”

“真可憐,下午我吃的燒雞,現在還飽着。”

“墨九,你是禽獸。”

“哎呀呀,你才發現?”

“大禽獸,”還要繼續吵,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的村子。村子裏一絲光亮都沒有,只有幾棟黑壓壓的房子。覺察到不對勁,我小聲道,“村裏好黑,人都到哪去了?”

“本來就沒人。”墨九笑笑。

聽到這話,我本應該疑惑,可我的頭已經暈得沒有任何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事了。即使是看到胡家餐館門口石桌旁邊,那個奇怪的老大爺依然拿着蒲扇,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我也沒覺得奇怪。

背着我走到胡家餐館門口,墨九毫不遲疑推門就進。餐館裏也黑漆漆的,店主人不知到在不在。墨九沒喊人,徑直從樓梯上了二樓,進了一間房。打開電燈,墨九将我放到床邊坐下,從我手裏拿走燈籠和傘放到牆邊。

這間房間一看就是典型的旅館房,屋裏只有一張木床。床邊擺着一個床頭櫃,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煙灰缸,還有一個大湯煲。湯煲上蓋着盤子,湯煲旁放着一個碗。因為饑餓,我的鼻子變得特靈,隔着盤子聞到了湯煲中的散發出來的米香。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湯煲:“墨九,湯煲裏是什麽啊?”

他笑笑:“粥。”

“可不可以……”

話未說完,他一口回絕:“不可以,我的夜……”

有人說餓壞了人會變成野獸,我已經餓得發慌了,全身的血液都像瘋狂的野獸一樣熊熊燃燒。沒等他說完話,我掀掉湯煲上的盤子,端起湯煲憋住氣大口大口地倒了起來。倒得臉上身上全是粥,也沒去管,只管着一口一口朝嘴裏吞。很香很稠的白米粥,粥裏放了糖和牛奶,還有葡萄幹,比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好吃。

一口氣喝了半煲,我停了一下,一邊嚼葡萄幹一邊吸氣。

墨九坐到我身邊,眼角微微彎起,似笑非笑:“在這個世界呆了兩個晚上還能搶別人東西吃,小平凡,你真命大呢。”

吞咽的間隙,不解地問:“這個世界?”

“你差點就沒命了呢,小平凡,”突然擡手拈住我的的下巴,将臉湊過來:“知道你們老板接了什麽活麽?”

肚子裏有了東西,身體因此恢複了點力氣。搖搖頭,順勢将下巴從他手裏掙脫。

墨九不以為意,臉上的笑意越歡:“不過你的命真大,竟能熬過兩晚。看樣子那東西不想殺你,但是,他不想也做不到啊。”

“嘣”,窗戶忽然發出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正從窗外敲打着玻璃。轉頭看去,只看到被碎花窗簾擋得嚴嚴實實的窗戶。這裏可是二樓啊,誰會爬到二樓來敲玻璃?

“來得真快,”墨九自言自語地站起身走過去,随手拿起牆邊的紅傘撐開,卡在窗戶中間。他手持傘柄扭頭對我道,“你時間不多了。”

話音剛落,窗外又傳來一聲:“嘣。”

緊接着又是一聲:“嘣。”

然後一聲接一聲,像雨點一樣,越來越急:“嘣,嘣,嘣,嘣……”

意識到馬上就要發生些什麽,我三下五除二,咕嚕咕嚕,将一大碗粥像喝水一樣喝了個幹幹淨淨,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湯煲底。

見我放下湯煲,墨九笑了笑:“好喝嗎?”

我點點頭。

“咔啦……”玻璃破碎的聲音凄厲地傳來。

真奇怪,在我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時候,不管是見到田野詭異的動作,還是身處墨黑的野外,我都一點也不害怕,心中更多是因煩躁而引起的憤怒。但當我的胃裏裝滿了暖融融的白米粥,溫暖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時候,恐懼的幽靈竟悄然無息地竄上心頭。心髒突地亂跳。

“墨九,是什麽東西?”我聽到我的聲音有些抖。

他看着我,笑意盎然:“來殺你的東西。你是等死,還是搏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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