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我和白知秋之間的矛盾,說了雲英也聽不懂。但她很信任我,我說白知秋不會追究,她根本沒細問就相信了。聽我說想去她住的地方陪她玩幾天,她十分高興,立刻忘了自己剛闖的小禍。

加加也沒說什麽,笑盈盈地将我們送到了雲英的出租房。

雲英住在市西的城中村,一片高高低低的破舊樓房,泥濘的街道。亂七八糟的肮髒招牌,橫七豎八的小吃攤。這裏聚集了城市一半的打工仔,還有無數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魚龍混雜。如果我沒被易道堂錄用,估計也會在這花800塊租一個小插間蝸居。雲英租的是一個十平米大的插間,房主用一層薄薄的牆将一間屋子連同窗戶一起隔成兩半,隔壁房間的人打嗝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出門就是洗手間,屋裏很潮,連褥子都是潮濕的。本身屋子就窄,頭頂又挂了幾件換洗衣服擋住了亮光,屋裏很暗。

雲英那張寶貝古琴居然放在她狹窄的單人床上,雲英說房東不準在牆上釘釘子,釘一枚賠一百塊。地上又髒又潮,她只能把琴放在床上,每天晚上抱着琴睡覺。

合租房實行輪流用水制度,我們到雲英房間的時候剛好輪到雲英用水,于是雲英趕緊端着髒衣服沖進洗手間漱洗。

見加加的注意力總時不時飄到正在忙碌的雲英身上,那點少男的小心思暴露無遺。我問他:“你是新疆哪裏人?”

他用手比劃了一下。

我一怔:“你不會說話?”

他點點頭。

怪不得一直沒聽他出聲呢。不會說話不是什麽大問題,心地善良就行。

“你喜歡雲英?”我笑道。

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快要滴血似的。在這個年代竟然還有這麽腼腆的男孩,真罕見。

不過雲英腦子不靈光,需要一個聰明的男人來照顧她。加加雖然喜歡雲英,但從他參加雲英的三輪車救人計劃的行為來看,他也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傻小子。可聰明的人未必會真心對雲英好,有些事真的很矛盾。

這時雲英左手端着盆衣服,右手拎着桶水走了出來。加加幾步跨過去,接過雲英手裏沉甸甸的水桶,與雲英相視一笑。

很純淨的笑容。對比之下,頓時讓我覺得自己很世故。

晚上加加告辭離開。盡管我很想讓他留下,但女子公寓不準男人留宿,我也只得叮囑他遇到危險便第一時間趕到雲英的出租屋來。白知秋生氣的後果很可怕,但他不會在我面前動我的朋友。

他走以後,我仔細追問雲英加加的來歷。一提起加加,雲英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他們是去年年初認識的。那時雲英不知道租房要簽租房合同,結果黑心房東收了她的房錢卻把她推出房門。去派出所報案又沒憑沒據,JC沒把房東怎麽樣,她反而因為上派出所耽誤上班被美容院炒了鱿魚。她身無分文,電話本又丢了找不到我和方怡的電話。只能一個人抱着琴背着行李在大街上溜達,就在她餓得翻垃圾桶找食物的時候,加加送給她一塊面包,兩人就那樣認識了。

加加的名字其實不叫加加,但雲英只認得他名字中間的“加”字,所以幹脆叫對方為加加。加加很照顧她,出錢幫她租了這間屋子,帶她找了份新工作,還每天都來幫她幹活……

見雲英雙頰浮着的紅雲,我明白小傻丫頭已經陷入愛河還不自知,不過在雲英最困難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不是我們兩個朋友而是加加。光是這一點,我就沒資格再對她的愛情指手畫腳。

第二天一大早,雲英帶我到樓下吃早餐。像這樣一直熬着也不是辦法,我打算吃完早餐就給白知秋打個電話。我們倆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不能把雲英和加加牽扯進來,大不了将我的自由還給他,求他放過兩個小傻瓜。

早餐才吃到一半,突然從粥鋪外走進幾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幾人應該是在附近混的,大聲談論着他們昨晚如何打架,如何收保護費。

忽然,一個男人扭頭看了看我,兩眼刷的一亮,對旁邊的男人說道:“三哥,你看……”

然後另外幾人停住話頭,一齊看向我,眼裏發出道道貪婪的光。

糟了,昨晚走得急,忘了摘下手上的戒指。在這種地方炫富等于挨搶,我忙将手塞進衣兜,拉起雲英就走。

才走出街口,突然一輛面包開過來停在我們面前。然後從車裏沖出幾個兇巴巴的男人,揪住我和雲英的肩膀将我們推上了車。剛想呼救,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拳,頓時就疼得喘不過氣。然後有人掐住我的下巴,将一把匕首湊到我眼前:“不許叫,否則叫你好看!”

刀尖離我的眼睛只有一厘米遠,寒光閃閃異常滲人。吓得我全身一涼,冷汗頓時浸濕了後背。雲英被人壓在我身上,見那人威脅我,便也停止了掙紮。

然後面包車開動起來,幾個人開始七手八腳在我身上翻東西。

一個男人翻出我的Ultima黑卡,眉頭一皺:“三哥,這幾張銀行卡我認識,這個卡是什麽卡?”

被人喚作三哥的男人接過黑卡看了看,喜上眉梢:“娘的,撈到大肥魚了。”将黑卡揣進衣兜,用匕首抵着我的喉嚨:“說,你家住哪?”

旁邊一個人問:“三哥,你想,我們平常只搶人,沒綁過人啊。”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知道辦這種卡得有多少身家?把車開到老樓去。”三哥将匕首尖往我喉嚨裏又使勁壓了一下,“快說,你父母的電話號碼。”

白家人都參加過綁架演習,知道初出茅廬的綁匪比老手可怕得多。我盡量讓自己放緩語速:“我會給家裏打電話,你們別傷害我們。大家不過是圖財,沒有必要結仇。但是我得提醒你們,光天化日的,很多人都看見是你們把我們弄上車。”

三哥得意洋洋晃着匕首:“這你別擔心,知道那條街是誰的地盤嗎?知道我的後臺是誰嗎?”

我努力笑笑,後背卻止不住地在流汗:“就因為你們是坐地虎找起來才特別容易。要是你們現在放了我,我什麽都不追究。”

“哥,要不放了她們?萬一……”旁邊一人猶豫地勸道。

三哥兀地提高了聲調:“閉嘴!總在別人手下混,老子煩了。幹了這票,我三蘇就是當世張子強。弄到贖金咱們去緬甸躲一陣子,再弄點白貨回來賣。”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把五四手槍,“不想幹的現在就給我下車。”

幾人面面相觑,沒人下車。

“那就跟哥幹!”掃了四個手下一眼,三哥拉起我的左手,撸下上面的指環收進了自己的腰包。

就在他們讨論計劃的時候,我漸漸平靜,安慰雲英道:“雲英,別怕,沒事。”

如果是平時我被人綁架,家裏應該不會立刻知道消息。但這兩天我正和白知秋玩貓捉老鼠的游戲,貓哪能不知道老鼠的動向?

雲英瑟瑟發抖,點了點頭。

很快面包車停了下來,幾人押着我和雲英下了車,進了一棟危樓。危樓的門窗和護欄都已經拆掉,牆壁上長滿了斑駁的青苔,樓梯支離破碎。樓道裏一片昏暗,連路都看不清楚。

兩男人在前面打頭,雲英走在我前面,三哥拿着槍跟在我背後,另外兩人斷後。這些人對危樓很熟,所以上樓上得很快。我和雲英就不一樣了,只能扶着牆小心避開危險樓梯邊緣,一步一步往上挪,惹得身後的人不停地催促。

從三哥和他同伴的談話中,我得知最頂上的一層是他們的根據地,恐怕到了樓頂他們就會讓我給家裏打電話。

走到第四層樓時,突然,前面兩個男人的身體嗖的一下離地而起,像是屁股上安了火箭筒似的,瞬間彈進了樓梯間黑洞洞的縫隙中。

這事發生得太過意外,我得了一驚,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麽。本能地就想尋求身後人的幫助,一回頭,正好看見兩根細線箭一樣從樓梯縫中射下來,纏住最後面兩人的脖子。兩人臉上還帶着震驚的表情,身體就已經騰空而起。像兩只被蟒蛇尾卷住的獵物一樣被拖進了樓梯中間,連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心髒狂跳,拉緊了雲英的手。三哥拿着槍,後背貼在牆壁上,驚恐地盯着上方,身體哆嗦得像篩糠。

誰也沒說話,也沒有勇氣将頭伸到樓梯外往上看。

忽然雲英扯起我就往上跑。

我暗暗叫苦,在這種時刻,這樣的舉動豈不是在刺激綁匪?

果然,三哥幾步追上來,揪住我的右手猛地一扯:“是你搞的鬼!我打死你!”

雲英急了,揪住我的右手使勁一拖。我只聽到咔嚓一聲,左肩膀頓時撕裂般疼。

特麽的,脫臼了!

可還沒等我呼痛出聲,雲英突然一腳踏空。臉上只來得及閃到一道驚慌失措的表情,身體便從樓梯邊緣歪了下去。

“雲英!”我想拉住她,可脫臼的左手根本不聽我指揮。

緊接着傳來“咚”的一聲鈍響……

“雲英……”我的心都快從喉嚨裏蹦出來了,正想撲到樓梯邊往下看。三哥一把鉗住我的後頸将我拉到他身邊,用五四手槍頂着我的臉,厲聲問:“說,那是什麽東……”

話還沒說完,手槍從中間斷成了兩半,貼在我臉上的槍口啪的墜地。

三哥拿着只剩下半截子的槍,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是妖怪嗎?”

“她不是……”

答話的不是我,而是站在他身後,用手扣着他喉嚨的青涵。可能是晚上沒卸妝的妝的緣故,青涵眼底的眼線有些暈,身上還穿着綠色恐龍連體睡衣。

“霖霖,你的戒指呢?”耳朵旁又傳來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我扭頭循聲看去。

白知秋站在樓道上方,睡眼惺忪,頭發亂糟糟地支着。腳上趿拉着白色棉拖鞋,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黑綢金絲睡袍,露着白皙的胸膛,兩條結實修長的大腿在袍下若隐若現,剛從被窩裏爬出來似的。

慵懶優雅,面如冠玉,像草原上懶洋洋俯視臣民的傲氣獅王。

“被人搶了。”我輕聲道。

聞言白知秋走了下來,邊走邊揉拳頭:“搶我妹妹的戒指,其罪一。讓我妹妹受驚,其罪二。擾我清夢,其罪三。我心情不好,其罪四。”伸出手,五指扣住三哥的頭頂将三哥的身體像布娃娃一樣狠狠地朝樓道上一擲。然後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回身朝那個被摔得暈暈乎乎,正努力站起身的倒黴綁匪走去,“這兩天我正好需要人肉沙包,其罪五。五罪并罰每罪百拳,霖霖,該揍他多少拳?”

我根本沒心思和他鬥嘴,在綁匪的鬼哭狼嚎地呼痛聲中飛快地往樓下跑。才跑到一樓拐角處,就看到雲英跪在地上,正嘤嘤地哭。她身上沒傷,可她身旁卻躺着一個人。

眉眼深邃,很帥氣的一個少年。

從脖子到小腹癟了下去,殷紅的血液正從他的黑襯衫裏不斷滲出。

他靜靜地躺在地上,看到我,嘴巴徒勞地張着,像是想說些什麽。

“白老師……我掉下來的時候加加沖過來抱着我……”雲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抱着我……”

我跑過去俯□,想查看加加的傷勢。

加加忽然擡起手抓住我的胳膊,喉嚨裏擠出一道聲音:“雲英……很傻……”

原來他的聲音很好聽,就像輕風拂過琴弦,空靈潇潇,讓人心曠神怡。

不知是因為心痛還是因為胳膊都被他拉得刺痛,淚水模糊了雙眼,我點點頭:“我知道她傻,我會照顧她,你放心,你放心。”

加加看着我笑,慢慢松開手,閉上了眼睛。然後不見了,他癟下去的身體,他周圍那些鮮豔的血跡,都消失了。

只有一張古琴他原來躺着的地方擺着,古琴琴身支離破碎,幾乎斷成了幾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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