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歸家
江月年靜靜坐在巷子裏,手裏握着小小的毛絨熊。
小熊爪子随着她的動作左右晃動,輕輕撫摸着少年滿是傷痕與老繭的手心。秦宴保持着靠坐的姿勢,凜冽的殺氣漸漸褪去,眼神終于也不那麽可怕。
感受到她毫不避諱的、直直看過來的關切視線,秦宴有些狼狽地別開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低頭。
可被江月年凝視的地方像是着了火,生生地發燙。
軟綿綿的毛絨玩具還停留在手心,每一次撫摸都帶來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仿佛能順着血液直通心髒,撩撥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世界對他總是懷有許多惡意。無論是在孤兒院,還是後來獨自搬到這片混亂貧瘠的街區,秦宴始終孑然一身,被當做可笑又可悲的怪物冷嘲熱諷、刻意疏離。
沒有人願意給予他微笑與陪伴,只有一聲聲滿帶厭惡的嘲弄,以及一個個冰冷的拳頭。
在這一刻,他居然莫名地貪戀這份溫柔。
不可以。
如果沉溺其中,他會永遠都無法抽身。
那樣的話,當江月年厭倦了他、對施舍恩惠感到乏味之後——
他一定會痛苦到無法承受,像一只被主人抛棄的狗。
秦宴輕輕吸一口氣,試圖用傷痕的劇痛讓頭腦清醒一些,經過短暫的沉默,毫不猶豫地收回手臂,掙紮着從牆角站起來。
“多謝。”
他連說話也無比吃力,起身時傷口被扯動,撕心裂肺地疼:“你回去吧。我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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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大腦就因為饑餓與疼痛猛地一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
江月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試圖把他扶住,沒想到秦宴此時已經完全沒了力氣,只不過被她輕輕一拉,整個身子都軟綿綿地靠過來。
靠在她身上。
江月年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
秦宴身上有股洗衣液的清香與淡淡血腥味道,猝不及防被一把拉過來時,像一道清冽迅捷的風。隔着一層單薄的校服襯衣,她能感受到對方肌膚的滾燙熱量,将她整個罩住。
江月年很不合時宜地想,秦宴同學看起來冷冰冰,沒想到……
嗯,摸起來好像挺軟的。
秦宴的呼吸停了好幾秒鐘。
接着吃力地站直,耳朵上染了層薄紅:“抱歉。”
“沒關系。”
江月年摸摸鼻子,看了看手裏提着的大口袋,又瞧一瞧他好像随時都會倒下去的身子:“那個,我送你回家吧?”
讓渾身是傷的男孩子一個人走回家裏,還是在這麽混亂的街道上,想想就好危險哦。
秦宴不出所料地拒絕:“不用。”
“怎麽會不用!”她揮了揮口袋,滿臉嚴肅,“你狀态不好,剛剛還差點跌倒。更何況這袋子可重啦,我得幫你好好提着。”
不要再靠近他了。
否則他真的會不舍得放手。
少年的呼吸亂了一拍,仍然沒看她眼睛:“我可以自己來。”
于是現場陷入了僵持。
江月年一本正經地看着他,用了不容辯駁的語氣:“秦宴同學,你如果不聽話,咱們今晚就都要僵在這裏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就沒辦法好好睡覺;不能好好睡覺,明天上課就會被老師批評;我一個臉皮薄的女孩子,被老師批評後一定會特別特別傷心,茶不思飯不想,接下來的高中生活一片灰暗,成績迅速倒退。”
最後她斬釘截鐵地下結論:“那我整個人生都完蛋啦。你也不想讓一個勤奮刻苦的好同學變成那種樣子,對吧?”
什麽歪理邪說。
可偏偏正好戳中他心窩。
站在陰影裏的少年輕輕抿唇,平複好紊亂的呼吸。
終于無可奈何地點頭,帶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語氣:“……随你。”
于是江月年就化身盡職盡責的小跟班,乖乖跟在他身邊了。
秦宴的家距離巷子不遠,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裏。
少年人的自尊心最是敏感,“貧窮”兩個字永遠是把殺人誅心的刀。江月年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富家小姐,而他獨自生活在這幢破敗小房子,一貧如洗,又混亂無章。
他沒心沒肺許久,在今晚卻漸漸感到了難堪。
班裏的同學知道他住在長樂街後,往往将它作為茶餘飯後的笑談,秦宴見過他們說起這件事時,臉上不屑又鄙夷的模樣,有些人不會嘲笑他,只會面露同情地說上一句:“他好可憐,怎麽住在那種地方?”
他對此早就習慣,卻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江月年臉上也會出現那樣的神色,心裏就無端發堵。
少年下意識捏緊衣擺,用餘光瞥向身旁的小姑娘。
沒有嫌惡,也沒有同情和憐憫的神态。她只是睜着小鹿一樣清澈明朗的眼睛,小心翼翼注視着他虛浮的腳步,好像随時做好了要阻止他摔倒的準備,有點笨笨的模樣。
……她好像,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樣。
這時已經很晚,江月年陪他一步步上樓,送到家門口便大大方方說了再見。秦宴不想讓她見到屋子裏空空蕩蕩的破敗景象,便也沒做挽留。
只是在她揮手道別,準備轉身離開時,輕輕叫了聲:“江月年……同學。”
這是他第一次叫江月年的名字,笨拙得有些可愛。低啞聲線像沙粒劃過耳膜,帶了不易察覺的溫柔。
江月年擡頭看他,而秦宴打開被她強塞進手裏的藥物口袋,從裏面拿出一份治療外傷的膏藥。
在樓道黯淡的燈光裏,他一言不發地向跟前的女孩靠近,把膏藥擠了一些在手指上。
然後擡起手臂,指尖落在江月年頸窩。
秦宴動作輕柔,仿佛在觸碰某種易碎的寶物,力道輕得快要感受不到。
突如其來的觸感像羽毛,藥膏被塗抹在皮膚上時,傳來冰冰涼涼的冷意;而對方的手指卻熾熱滾燙,好似一團小小的火苗,慢慢在皮膚上轉圈。
有點癢。
有點痛。
那是她被姜池咬過的那塊地方。
秦宴比她高出許多,這會兒筆直地靠近過來,江月年便整個人都陷進他影子裏。偏生樓道裏又極為狹窄,她沒有後退的餘地,只能仰起腦袋被迫看着他的臉。
秦宴同學……真好看。
學習好,人也很溫柔,這樣的男孩子理應被很多很多人喜歡,而不是孤零零坐在牆角,滿身都是猙獰的傷疤。
她的思緒亂糟糟,沒有注意到對方蒼白臉龐上的緋紅,以及狂跳不止的心髒。
這個咬痕處在一個非常暧昧的位置,可看起來又并非情侶取樂時會留下的印記。他心下好奇,卻也知道自己并沒有資格過問。
女孩子的皮膚軟得不可思議,秦宴不敢用太大力氣,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變得很低。等藥膏被全部抹好,迅速後退一步收回右手:“藥的錢,明天給你。”
江月年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像是施舍,只得點點頭:“那我先走啦,你好好休息。拜拜!”
秦宴神情淡淡:“嗯。”
他道了別,卻并沒有立即走進家門,而是站立着看她快步下樓。
就像命中注定,一切巧合得剛剛好。
江月年居然在路過拐角時忽然回頭,兩雙眼睛不偏不倚地撞上。
見到他還沒離開,女孩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然後捏住手機上的小熊挂件,擡起它的手臂左右晃了晃:“小熊也在跟你說再見喔!晚安!”
江月年說完便揮手離開,所以沒發現身後的少年一直靜靜站在原地,看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
也沒有察覺,當她笑着揚起小熊手掌時,向來不茍言笑的秦宴同學微微垂下眼眸,從嘴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江月年回到家裏,已經臨近深夜。
家裏的燈還沒關,一打開門就對上封越漂亮的鴛鴦眸。他顯然已經有了睡意,卻堅持在客廳裏等她,見江月年渾身無力地趴到沙發上,輕輕笑了聲:“很累嗎?”
她長嘆一口氣:“超——累的!”
今天出門前,她用“要去同學家做客”的理由告訴封越,自己會晚一些回家,沒想到一語成谶,還真就去了同學家裏一趟。
她在姜池那裏折騰許久,又送秦宴回了家,再好的精力都被榨幹得一絲不剩,只想一動不動地鹹魚癱。
一想到自己還被小鲛人咬了口,心情就更加喪氣。
“如果很累的話,”坐在旁邊的封越遲疑開口,聲音沉甸甸落在耳畔,“你——”
他頓了半晌,音量小得幾乎聽不見:“你想不想,摸我尾巴?”
江月年兀地瞪大眼睛,從沙發上擡起頭。
“因、因為,”被她這樣一看,本來就十分緊張的封越就更加無措,紅暈來勢洶洶,迅速吞噬整張臉頰,“我聽說人類在很累的時候摸一摸貓,就可以、可以放松減壓。”
江月年愣了好幾秒。
江月年受寵若驚地出聲:“真、真的可以嗎?”
結巴原來會傳染,他們倆都說不清楚話。
貓咪耳朵無聲晃了晃,少年避開她的視線點頭。
腦袋裏的阿統木已經接近暴走狀态,尖叫着飙出海豚音:【啊啊啊!快啊!新的風暴已經出現,怎麽能夠停滞不前!江月年給我沖!】
一定是因為它叫得厲害,讓她受了蠱惑。
江月年本來打算拒絕的,此刻卻伸出手,緩緩撫摸在封越身後粗壯的尾巴。
纖長密集的白毛如同漩渦,剛一觸碰,整個手掌就無可自拔地陷進去。每一縷絨毛都在悠然晃動,帶着幾分纏綿地劃過手心手背。
血液與神經都被這份溫暖的柔軟瞬間俘獲,她試着用手捏了一把,蓬松毛毛倏地散開,像被風吹亂的羽毛。
好舒服。
心情也随着這片絨毛飄飄然浮起來,一點郁悶都不剩下。
她實在害羞,因此并沒有撫摸太久,動作僵硬地把手挪開時,聽見封越幹澀的嗓音:“好點了嗎?”
“好、好多了。”
江月年把腦袋別扭地轉到另一邊,用手掌捂住大半個通紅的臉頰:“……謝謝你。”
封越也低着頭,聲音又小又軟,只有身後的尾巴晃個不停:“不用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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