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知縣來請
心不在焉地吃完飯後,李昕伊開始提筆給吳肅寫回信。因着吳肅來信中對衛老先生的敬仰,他盡量用一種“我随便一說,你姑且聽之”的口吻說着那天躲雨時聽到的讓他至今都不安的內容。
“拿着衛老先生學生的字,拜訪衛老先生,若能得老先生回訪,就可以讓附近鄉民不在他的田裏放牛。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了,你進城後,我每日無趣的很,只指着這個笑話樂一樂了,現在說給你聽,也讓你樂一樂。”
“阿肅,你能跟着衛老先生,鄉裏人都很高興,他們時常誇贊你。”李昕伊繼續寫道:“可是也有個別牙酸的,非要說這裏面別有緣故。這些話我聽過也就扔掉了,本不欲拿它來惡心你。但是阿肅,我不再是那個每日放牛只為五個銅板的放牛娃了。我是可靠的,這是我唯一想告訴你的。”
接着,他把自己如何如何作畫,每日能賣多少畫,能得多少錢的事描繪了一遍,絲毫不在意裏面有多少水分。
“吳阿公家的吳二哥介紹給我一副二十四花卉圖,說是縣太爺要送予衛老先生的。這事推脫不得,我只得接了,也不知畫成之後将有多少麻煩。我自幼喪父,唯一的朋友只有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是能提點我幾句的,還望不吝賜教。”
終于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了,李昕伊長籲一口氣,繼續寫道:“我很想念你,但你有自己的遠大前程,終有一日,我将再看不見你。可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盼望你的回信,心一頓首。”
李昕伊承認自己這封信寫得卑鄙,可是他不懂權謀之術,三十六計走為上,他盼着阿肅能好好的。同時他也想試探一下自己在吳肅心目中的分量,如果自己只是一廂情願的話,那他就遠遠地走開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自己也只是一片孤舟,在漫無邊際的汪洋上,與風暴拼搏,和浪濤起伏。
許是卸下了心事,李昕伊輕松了很多,竟是狀态奇好,一口氣就畫完了山茶、水仙和瑞香。四幅畫擺在一起,一時間空氣中仿佛充滿着花香味,萦繞着從窗戶飄散開去。
李昕伊花了十日,将二十四朵花卉全部畫完。他也沒多留,直接将畫送到吳阿公家去。這些畫還需要裝裱成冊,這些自有吳參負責打理。
吳阿公看到這些畫,很是誇贊了一番:“這花畫得,真的都沒它好看。小子,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才華。早知道了,送姑娘還買什麽胭脂呢,只這花就夠讓芳心萌動啦。”
吳阿公嘴裏啧啧有聲,李昕伊有些尴尬。
倒是吳參,用一種帶着探究還是什麽別的東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李昕伊隐約覺得是之前說自己一天只能畫一朵,結果十日就把畫送來了讓吳參有些不高興。
李昕伊沒放在心上。
銀錢之事,都有定例。二十四花卉給二十四銀錢,也就差不多了。只是等這錢兜轉到李昕伊手上時只剩下了十兩。李昕伊還是沒放在心上。一錘子買賣的事情,計較那麽多做什麽。
其實是十兩已經很不少了,現在的銀兩還不到通脹起來的時候,折算成人民幣,大概有七八千的樣子,一個月的工資啦,關鍵是經花啊。
李昕伊臉上沒什麽表情,拿到錢的瞬間心裏笑嘻嘻。
等了半個月,吳肅都沒有回信,李昕伊心裏涼涼的。吳家倒是送來了吳肅信上說的禮物——牧童騎牛的彩泥塑。難得一路從縣城過來居然沒碎,李昕伊看着這個手掌大小的彩泥塑,心裏冷笑。這小胖子說想他,果然只是嘴上說說。呵,男人。随即将他抛在腦後。
且說這衛老先生收到了禮物,既意外又驚喜。
他所意外驚喜的當然不是縣老爺送禮物的事,而是這禮物,真真投了他的心頭好了。
花的意蘊本就好,難得是這畫出來的畫,從花枝到花瓣再到花葉,無一不細膩,無一不精美,可是賞心悅目極了。
衛老先生第二天就讓人去請縣太爺過來,還準備了一席的酒菜。知縣聽說老師有請,下了衙就立刻往衛老先生那裏趕。
酒過三巡,該說的場面話都說了。衛老先生對縣老爺道:“你前不久送的畫,我很是喜歡,許久不曾見過這麽入眼的畫了。你可知,這作畫的人,是哪方賢才?我也好拜見一二。”
衛老先生問,知縣不敢不答。他送畫冊來是例行送禮的規矩,底下人說近來人都喜歡送人畫的花卉,才差人去辦的這事,卻沒想到衛老先生會對這作畫之人感了興趣。他不敢耽擱,連忙讓人把采辦畫冊的人叫來。
知縣久在官場,雖沒得到遷升,亦安穩過了這好些年。作出政績很難,但轉着圜地撇清自己卻很容易:“近來門生聽說,時下正流行送人畫的花卉。門生心想,執筆之人又非名士,這畫的花卉豈若真的花?于是門生就差人買了一幅畫來。門生也是第一次見到有無名氏作出如此好的畫作來,驚嘆不已,連忙差人去請這作畫之人,門生好與之結交。孰料這底下人自作主張,只帶了冊頁花卉來,卻不曾告知門生此人姓甚名誰。門生不敢自留這等雅作,便敬獻給老師。”
話剛落下,外面采辦畫冊的人就到了,衛老先生沒表示,知縣也不敢讓他進來,只讓他在門外把話答了。
衛老先生聽了,臉上沒什麽表情。
知縣有些惴惴,連氣都不敢喘一下。
衛老先生終于嘆息了一聲,道:“這江山代有才人出,甚好!不如定個日子,将人請過來,若此人還有別的才能,為家國效勞,也是美事。”
知縣終于可以喘氣了,悄悄地呼吸了一下後,道:“這有何難?門生這就親自去請,必不讓底下人怠慢了他。想必他一聽是老師相請,定然喜出望外。”
這邊李昕伊把吳肅抛在了腦後,沒想到第二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這次李昕伊早有準備,在信差把信遞給他的同時,他眼疾手快地将茶包放進了信差的褡裢裏,他怕這個舉動冒犯到人家,連忙說:“用山上摘的野茶樹的葉子炒的,只放這一次,絕無第二次。”
信差這次沒再拒絕,李昕伊将信差送走後,自己拿着信走到窗邊去看。
吳肅這次回信的內容讓李昕伊有些意外。
天越來越涼,也黑得越來越早,昏暗的光線下,濃重的墨色流淌在薄薄的信紙上,李昕伊有些看不清紙上的字。
吳肅的字跡也太潦草了些。
李昕伊點了根蠟燭。李母一直反對他用這麽奢侈的東西,他只買了一根,卻一次也沒用過。現在終于用上了。
在跳動的燭火裏,李昕伊終于看清了吳肅寫的東西。
吳肅在信裏義正辭嚴地說李昕伊所聽到的都是無稽之談,衛老先生是學識淵博、德高望重之人,鄉下粗鄙人家有眼不識泰山,才妄自揣測,甚至加以編排。吳肅用很嚴肅地口吻勸說李昕伊不要與這些人來往,以免偏聽偏信。
李昕伊強忍着一字一句看完這部分,心裏還殘存着一點僥幸,他接着看下去。
吳肅說他在衛老先生這裏和縣太爺碰面過幾次。縣太爺作為百姓的父母官,愛民如子,親切可親。他讓李昕伊不要緊張過度,為縣太爺作畫,還能送給衛老先生,是很值得榮幸的,并不會有什麽麻煩。他很高興看到李昕伊有新的營生,畫畫是很好的,希望他也有一日能得到李昕伊的贈畫。
在信的末尾,吳肅只寫了四個字:“吳肅頓首。”
李母看到燃燒着不斷變短的蠟燭,心疼得很。她本來是叫兒子過來吃晚飯的,可看着兒子在燈下明滅閃爍的背影,突然不敢往前了。只靜靜地站在門外,用一種母親特有的柔情的眼神,望着自己越發長大的兒子。
知縣在衛老先生面前親自承諾,自己會親自去請李心一。于是不敢耽擱,第二日一大早,就叫車夫套上馬車,身後跟着八個戴着紅黑帽、身材健碩的衙役,下鄉去了。
吳參從師傅那裏得知了縣太爺要去拜訪李昕伊,當即就往梧桐村趕去。他慣于行走,速度竟也不弱,堪堪趕在縣太爺的車架前到了李昕伊家,去敲他們家的門。
村裏路窄,車馬進不來,縣太爺只好屈尊下車,在八個健碩衙役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往李昕伊家走。
走在前面的黑帽衙役先到了,知縣示意他敲門,于是黑帽衙役重重地敲了兩下,木門晃動了幾下,沒塌,就是晃下了好幾層灰。
黑帽衙役往後退了一步,正要再敲時,一只蒼老的手把着木門,伴随着“吱呀”一聲,門開了,黑帽衙役警惕地看着顫顫巍巍抖動着的木門,以及門上的“黑手印”,不自覺地又退了一步,裏面走出來一個臉頰帶灰,雙手漆黑的老婦人。
黑帽衙役不動聲色地咽了一下口水,穩住心神,粗着聲音問道:“這位阿婆,會畫花卉的李心一可是住在這裏?”
老婦人艱難地轉了一下眼珠,似是在分辨李心一是誰,良久才道:“他呀,出去了。”
黑帽衙役忙問:“阿婆可知,他去哪裏了嗎?”
這個問題有些難,老婦人想了很久,眼珠也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轉了兩輪,才回道:“就是出去了,不在家呀。”
黑帽衙役覺得這個老婦人怕是腦子糊塗了,但是縣太爺在身後看着,只得耐着性子繼續問:“那他去哪了?我好去把他叫回來。”
老婦人這回眼珠不轉了,直勾勾地看着黑帽衙役,仿佛在嘲笑他才是腦子糊塗了。黑帽衙役又退後了一步。這次,他和他的小夥伴終于站在同一個戰線上了。
老婦人嘴裏一直嘟囔着“不在家呀”、“不在家呀”,然後轉過身,走進屋裏,把門關上了。
黑帽衙役看着門框上又一個“黑手印”,這一次竟不敢上前了。他遲疑地回頭看一眼縣太爺,只見縣太爺甩了一下袖子,于是他就乖乖回到隊伍裏去了。
村裏人聽說縣太爺來了,有的放下手裏的鋤頭,有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都跟在裏長身後,朝李昕伊家走去。
裏長客氣地将縣太爺請到自己家去喝茶,找李昕伊的事就交給了村裏人。
于是田埂上,水窪邊、溪灘下,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喚“李心一”的聲音。
李昕伊這下,是徹底出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卡卡。以下是小劇場。
李昕伊接到吳肅送的牧童騎牛彩泥塑時,其實并不開心,他等了半個多月,吳肅也沒回信。(氣成河豚)
吳肅很詫異,他買了兩個呢,送給李昕伊的牧童是男娃,他自己留了個女娃的。
李昕伊:我根本爬不上牛背,你不(重音)知道啊?還是你在影射什麽?你嫌我矮?
吳肅:(瘋狂撇清,否認三連)不,不是,心一,你這樣剛剛好。不不,你怎樣我都喜歡。(求生欲很強了)
李昕伊:(不那麽氣了)你自己還留了個女(重音)娃,到底什麽居心?
吳肅:別氣了啊,你氣着,我要心疼,太不劃算了,你不喜歡,我換個送你。
李昕伊:換個?那這個你想(重音)送誰?
吳肅:我,我自己留着。
李昕伊:那麽多年,你攏共就送了這一樣東西,你還想自己(重音)留着?(很好,更氣了)
吳肅:(小聲辯解)不,不還送了驅蚊藥膏嗎?(聲音越說越低,非常沒有底氣)
李昕伊:嗯(重音)?
吳肅:我,我把自己賠給你吧。(滿臉通紅)
李昕伊:也不是不行。(勉為其難的樣子,其實心裏很滿意,偷偷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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