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上元佳節
其實瘦了的吳肅非常好看,褪去了圓潤的嬰兒肥,臉上的棱角讓他看起來幾乎有些成熟青年的模樣了,褪去了青澀,仿佛不再是十五歲的少年。
圓潤的下巴早已消失不見,展露出來的勻稱的骨骼線條。他的眉眼長開了,少年時稀疏的眉毛而今濃密而鋒利。
漆黑的眼眸不再如少時的澄澈幹淨,反而更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憂郁感。
李昕伊看着吳肅,分明是熟悉的相貌,卻多了很多的陌生感。
“阿肅,你怎麽瘦了這麽多?”李昕伊不自覺地出口問道。
吳肅有些不知道怎麽回答。
其實如果一個人不是正在減脂減重,并且卓有成效,問他怎麽瘦了就如同問一個人怎麽胖了一樣,既難以回答,而且可能會讓人覺得冒犯。
李昕伊很快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感到有些尴尬,并試圖轉移話題。
“我前些日子得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別人,所以不曾出去,也沒有見人。我現在好多了。”
話說完,李昕伊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吳肅還什麽都沒說呢,他倒是把戲加上了。
他趕緊往回找補,“我是說……”
這時,吳肅“嗯”了聲,開口道:“我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
空氣中飄過一種叫做“尴尬”的東西。
吳肅正想說他來就是想看看李昕伊病好了沒有,他還帶了一些清熱解毒的草藥來,就是沒有生病,平時也可以沖水泡茶喝的。
仿佛被李昕伊的尴尬傳染了,吳肅也覺得有些不自在,到了嘴邊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李昕伊幹咳了一下,從裏屋取了一幅畫來,正是前兩日畫好的,《貓崽戲花圖》。
“你上次說想要我的畫,我就作了一幅。”李昕伊将畫展開,示意給吳肅看,“畫上的是我們家的貍花貓,小貓活潑愛玩,很是可愛。”
他沒看吳肅,說:“希望你喜歡。”
把禮物拆了問他喜不喜歡的感受,吳肅還是第一次體會。他垂頭看畫,畫作精美,筆法細致。他轉而看向作畫的人,蒼白的臉上,此時正挂着客氣的微笑。
仿佛被什麽刺痛了眼睛,他快速地眨了眨眼,李昕伊還是挂着那個讓人覺得冷淡疏離的笑來。
從進門開始,吳肅就覺得有些不舒服。李昕伊看他的眼神,平靜無波。
他本來沒放在心上,可自和李心一自七歲相識,即使中間隔了一年未見,他們那麽多年的感情,不是輕易就能被時間和距離撼動的。
李昕伊可以和他生氣,可以對他失望,可以向他表達痛苦,可是唯獨,不應該是客氣。
吳肅從與李昕伊重逢那一刻起的歡喜,被突如其來的冷淡和疏離潑涼了。
他沒有去接那幅畫,反而抓住了李昕伊的手腕,可能是病中消減了的緣故,細得仿佛輕輕一捏就能折斷。
李昕伊吃了一驚,顯然沒預料到吳肅也有無禮的時候。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眸,動了動手腕,沒掙脫出來。
“怎麽了?”李昕伊盡量忽視吳肅身上的氣場所帶來的壓迫感,道:“是不是畫有什麽問題?”
“不是畫。”吳肅道,同時松開了手,李昕伊的腕子太細了,他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真捏青了他的手腕。
“心一。”吳肅道,“為什麽你走之前,一句口信都沒有捎給我?就算走得匆忙,那等你安定下來,也可以寫封信給我吧?你能給吳參寄那麽多信,卻一封都不能寄給我?”
李昕伊吶吶,他像是一個找不到藏東西的地方的人,無聲地哀求別人不要看見,或者即使看見了也不要說出來。
然而吳肅就這麽直接地把話說開了。
臉有點疼。
其實很多事情,沒必要問得那麽清楚的。成年人的世界,總是含蓄而隐晦。有些東西,在該消失的時候就會消失,尤其是變質了的友誼。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自己走獨木橋,咱們就這樣分開,心照不宣。
李昕伊想是這麽想,但是借口還是要找的。
“聽吳二哥說,你要準備童生試,想來必定十分忙碌。我一寄信,你就要回。這一來二去的,少不得要耽擱許多時間。倘若你沒能成為生員,這責任就有我的一份。這思來想去,反正也沒什麽話好說,就不寄信了。”
吳肅聽着李昕伊的胡說八道,冷笑了聲,“你這是打算和我生分了嗎?”
李昕伊道,“哪能呢?你是要走科考這一路的,以後定然是要成為舉人老爺和進士老爺的。我一個小小的畫師,巴結你還來不及呢,怎麽會生分呢?”
吳肅沒有回話,沉默着在思索着什麽。
李昕伊也覺得自己剛才那話實在陰陽怪氣,可是一解釋反而越描越黑。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吳肅最後說道。
李昕伊無法解釋。他直到現在,心髒還是撲通地跳着,雙手發冷,還出了虛汗,臉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這是過分激動的症狀,他一時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袋子裏。”吳肅指了指自己提過來的東西,對李昕伊說道,“你看着用吧。”
說罷就将展開的畫收好,揣懷裏,和李昕伊告別後,走出去了。
李昕伊有些呆滞地看着吳肅留下的袋子,裏面是一些藥材,有些摸不準吳肅是怎麽個态度。
所以說,沒什麽默契,就不要搞心照不宣這一套。
李昕伊更尴尬了。
上元節在正月十五,不過張燈夜卻是從正月十二至正月十五,足足有三夜。
這三夜裏,街上都會張燈挂彩,鑼鼓喧天。男男女女結伴出行,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可以說比起元日來,上元節要歡樂得多。沒有宵禁,燈火可以亮一整晚。
李母見李昕伊自從病好後,每日只在家裏,也不出去,有些擔心他悶着。這幾日都在勸說他和人出去,看看有什麽好看的燈。
“煙火、龍燈、馬燈,你去看看,或者買下來,或者畫作畫,給你阿娘看看,讓阿娘也沾點喜慶。”
李昕伊道:“一個人去有什麽意思,阿娘和我一起去吧。”
李母說:“街上人太擠,常有把鞋子擠掉的,我一把老骨頭,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李昕伊在屋裏,可以聽見外面好多呼朋引伴的聲音,一時間也有些想出去了。他道:“那我上街了,阿娘一個人在家小心,我去給你帶一盞燈來。”
李母笑着說:“你在街上才要小心,可別摔了。”
李昕伊臉紅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平地摔技能不只女孩有,男生可能也一樣,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李昕伊上個元日留在處州沒有回來,他也是見過處州燈會的繁盛的。
他住的地方離街市很近,彼時,鄰居帶着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要上街。留下兩個年紀小的孩子,拜托給李昕伊照顧。
其實房主人本想将四個孩子一起帶出去的,只是如果帶孩子出去,就只能在外面轉轉,而不能擠進人多最熱鬧的地方,怕弄丢孩子。
他見李昕伊一個人孤零零的模樣,有些不忍,本來是想勸說他一起上街看燈會的。
李昕伊那時離家不久,最是想家的時候,心裏很不痛快。他不願打擾別人逛燈會的興致,于是就主動說要替他們照看孩子。
兩個大的孩子已經開始懂事了,這麽一年才一回的張燈夜肯定不願錯過。
兩個小的孩子雖說懵懂了些,可也朦胧地意識到自己即将錯過什麽,嘴巴扁扁的,不開心的模樣。
李昕伊看着有趣,倒是不再那麽想家了。
在這個異時空裏過久了,前世的種種,沒有磨滅,卻也淡了很多。他有時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時空裏的人。
可是每當他難得地産生了歸屬感時,現實又會給他一耳光,告訴他不要異想天開。
在最後一個張燈夜,李昕伊終于上街了。
燈火是很好看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好像在某個時空,也是這樣的街口,燈光如晝,車水馬龍。他就像一個迷茫地找不到歸途的旅人,等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人,将他帶回家。
他等啊等的,燈光都黯淡了,那個人始終都沒有出現。
回過神時,眼前又清晰起來,喧嚣聲再次透過耳鼓。李昕伊清醒了。他當然是有父母的,又怎麽會沒有家。悵然的情緒一晃而過,眨眼又是下一個張燈夜。
李昕伊說要出去,自然是真的去的。
以前的上元節,吳肅會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去看燈,他當然竭力邀請李昕伊同他們一起出去。
可李昕伊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麽會不識趣地摻合進別人的家庭聚會呢,只推托說自己和別的小夥伴約好了。
哪有別的小夥伴呢,吳老太太正牽着自家孫孫的手呢,他又怎麽能掙脫開和李昕伊一起去。
李昕伊不想一個人去看燈,就去了吳阿公家,想找吳參一起去。
屋裏亮着燈,李昕伊敲了敲門,沒回應,又試着推了推門,門開了。
李昕伊擡頭,原來是吳阿婆開的門。他連忙說清自己的來意。
“阿婆,吳二哥在嗎?這幾夜張燈,我想約他一同上街看燈。”
吳阿婆看清了李昕伊,說:“阿參他早出去啦,你得早一些,他們天還沒黑就上街去了。”說着要請李昕伊進來。
李昕伊拒絕了,道:“不了,阿婆,我怕晚了街上人多,我就擠不進去了。”
吳阿婆朗聲笑着,李昕伊問:“我去給阿娘買燈,給阿婆帶一盞?”
吳阿婆哪要這玩意兒,道:“你自己看燈當心,注意燭火才是。”
告別了吳阿婆,李昕伊朝距離梧桐村不遠的鎮上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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