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雨肥梅子
李昕伊回景寧之後,特意抽出時間來去見吳肅。
其實也不算特意,他只是想見這個人,所以就去了。
他打聽到吳肅一直在家跟着自己的先生學,于是就往吳肅家走。
走在路上的時候,有人好奇地望着他,還有人和他打了個招呼:“回來了呀。”
李昕伊通通微笑着點頭回複,像是和他們很熟悉的模樣。
等到了吳肅家的時候,他又猶豫起來,想要回去了。
鄉村人家,想要見誰,在村口喊一聲就行,總有熱心的鄉民願意替人傳話。
所以李昕伊也沒有什麽拜帖之類的東西,他甚至沒有帶上禮物。
這并不算失禮,提着禮物,主人家才要擔心你是不是別有所圖。
何況鄉裏人誰不知道李昕伊幼年喪父、家徒四壁,當年小可憐的形象深入人心。
“找阿肅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出現在李昕伊身後,他連忙回頭,只見一個身穿寶藍色直裰,頭戴巾帽的男子,原來是吳肅的三叔。
“啊,叔叔。”李昕伊立刻回道,“我來找阿肅,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忙着。”
吳肅的三叔自從脫離了科考的苦海之後,生活得很是滋潤,臉上幾乎看不到什麽滄桑感。聞言笑道:“那我去問問他,看他是不是正忙。”
說着把李昕伊迎進客廳,自己去找吳肅了。
吳肅來得很快,看到李昕伊顯然是又驚又喜。
自從上元節分別後,兩個人再沒有長時間的相處了。
“心一,你回來了?”李昕伊光聽這聲音,就能感受到吳肅是真的高興,更別說咧開的嘴角了。
“前兩日回來的,回來後就想見見你。”李昕伊說得很直白。
剛下過雨,空氣中還帶着濕氣,是六月中難得涼爽的時候。
兩個人像曾經那樣,并肩走着,不知不覺竟走到李昕伊曾經經常放牛的地方。
溪灘邊拴着好多水牛,吳阿公家的黃牛并不在其中。
淡紫色的蘆葦花随着風輕輕飄灑,李昕伊伸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
當兩個人只剩下過去可以回憶的時候,這意味着兩個人的關系也就如此了。
他沒有開口說話,倒是期待着吳肅能說些什麽。
“處州是什麽樣的地方?”吳肅終于開口了。
李昕伊失笑,“比景寧大一點的地方。馬車快一點的話,一天就能到。”
吳肅說:“也是你在的地方。我總是想,等秋闱下場的時候,我去找你,你請我吃一頓飯。這麽一想,我就願意繼續等下去,終能見到你。”
李昕伊聽了,很有些感動,卻不敢多想什麽。他一向知道自己總是愛幻想,自作多情是不好的。
于是說道:“既然我現在回來了,你想要我請吃飯,那明日我在城裏的酒樓裏擺一桌酒菜吧。”
吳肅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總是這樣隐晦而含糊的,像是心中有很多想法,但是到了嘴邊就只吝啬于一兩個字。
有的時候,李昕伊覺得這樣的暧昧很可愛,可有的時候,又覺得那張好看的臉面目可憎起來。
“我是個瘋子。”這個時候,李昕伊就會不自覺地想到。
李昕伊也不知道自己找吳肅說些什麽,就是兩個人,靠坐在一處,像是幼時親密無間的樣子,即使如今的兩個人隔着寬闊的鴻溝,仍可以親密地貼在一處。
李昕伊擡頭,看見湛藍色的天空染上了落日的餘晖,夏天的日總是長的,想着新的連環畫,想着要怎麽畫分鏡。
吳肅問他:“你什麽時候再畫一幅畫給我?”
李昕伊不愛別人向他無償讨畫,好像他畫畫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樣,随便畫兩筆的事情,付錢就太不值得了。
人們總是傾向于為那些不易得的東西買賬,假如李昕伊說,這樣的畫畫起來很難,要一個月才能畫好。要畫的人頓時歡天喜地起來,仿佛占了什麽便宜一般。
假如他不着急的話,一個月後往往會拎一袋土産,充作畫錢。
假如要畫之人着急,那他就不得不付出一定的畫錢。相應的,李昕伊也會乖乖的每天畫上兩筆,差不多到期的時候,再把畫裱起來。
于是人們就知道了,李昕伊作畫是很慢的。
好看的畫作起來哪有那麽容易。
不過吳肅不是別人,他有時做了自覺滿意的畫,也想送給吳肅,可是人家既沒讨要,送別人畫是怎麽一回事呢。
于是聞言也不生氣,只是回道:“你想要什麽樣的畫?”
吳肅突然茫然起來了,他也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畫。
好看的,熟悉的,親切的,就是看上去很溫暖的畫。
“你畫一幅黃牛給我吧。”吳肅最後終于想起來畫什麽,“就是吳阿公他們家的牛。”
最好能将放牛的少年也畫上去,還有坐在樹蔭下的另一個少年。
“那一個月後你來我家取畫吧。”
農家人的生活,總是既忙碌又悠閑的。
總有那麽多事情需要操心,可也就只有那麽多的事情。
梅雨終于結束了,接下來将會是足有三個月的暑期。
即使如此,農家人還是高興得很,景寧不缺水,這個時候種下晚稻,霜降之時就可以收了。
于此同時,因為梅雨而耽擱的婚喪嫁娶又可以選個黃道吉日,重新辦起來。
婚娶是很重要的,這意味着新的家庭和新的生命即将到來。而且生活單調的時候,擺席面,鬧洞房是難得的樂趣了。
鬧洞房當然是一種陋習,鬧得過火了很可能對新郎新娘造成極大的心理陰影。
但是就與人本性中都有惡劣的一面一樣,除非你得到的絕大多數的力量的支持,剝奪別人惡劣的趣味,就等同于與這個人或者這個群體為敵。
李昕伊不得不參加同村的一個小夥子的婚禮,就像他阻止不了那些摩拳擦掌想去鬧洞房的人的渴望。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吳肅也出現在了婚禮現場。
他們沒坐在同一張桌上,因此只是遠遠地互相點頭示意。
李昕伊又發神經地想,如果他也能在結婚時擺上這麽一副喜宴,那麽被鬧下洞房又何妨。轉而又想,兩個男人結婚,鬧起來會不會尴尬,以及會不會鬧錯人呢?
畢竟吳肅又長高了,看起來更瘦了。
和新郎敬過酒,又留下了随禮,李昕伊在衆人起身去鬧新房時,跟着起來,卻掉頭離開了。
走時瞥了吳肅一眼,他正在和同桌的人喝酒談天,也不知在說什麽,興致這麽高。
這次的婚宴,夫家算是大手筆,流水席擺了三天。
吳肅的父親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想要借吳肅娶親,擺上五天的流水席。
自從和衛老先生合作以後,吳父着實又賺了不少。兩年不到的時間,從浙閩到兩廣的茶路已經徹底打通了,下一個五年計劃,吳父想提議将茶路拓寬到西南地區。
錦衣夜行不是吳父的風格,娶一個家世清白人家的女兒,再擺上五天的流水席,再長臉沒有了。
吳父和吳老太太稍微透露了一點想給吳肅說親的心思,畢竟吳肅十六歲了,再過兩年就要行冠禮了,現在說親也不算早。
吳老太太略一思索,問吳父道:“可問過肅兒的意思了?”
吳父哪裏想過給兒子說親還要問兒子本人的意思,但畢竟兒子是吳老太太的心頭寶,他不敢忤逆自己的母親,便說:“肅兒到底年紀還小,我像他一般大時也沒有娶媳婦的心思。只是先問問母親的意思,若母親同意,我自會去問肅兒。”
吳老太太點了點頭,道:“你當年娶肅兒娘的時候,我也是問了你的意思的。這娶親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必先問過肅兒。否則肅兒不喜歡,娶過來也是害了小兩口,以至于家宅不寧。”
吳父沒辦法,讓人去把吳肅叫來,他覺得作為父親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一時有些不快,見到了吳肅也沒什麽好臉色。
吳肅進來時,就看到父親沉着一張臉,坐在圈椅上。又看到另一邊的吳老太太,就知道今日不是日常訓話那麽簡單。
于是向兩位長輩行禮問好之後,安靜地站在一處,垂着雙手,表示做好了聆聽長輩教誨的準備。
吳父面上滿意,心裏卻有點兒不得勁。
吳老太太見孫子過來,招手示意他坐下,吳肅于是挑了東邊離吳老太太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只見吳老太太滿臉的慈愛,關懷地問道:“肅兒,你可有想過,今後想娶一位什麽樣的姑娘嗎?”
吳肅沒想到祖母會問這樣的問題,茫然了一下。
他向來對姑娘沒有什麽想法,自然也沒想過今後娶一位什麽樣的姑娘。
他下意識地想回答:“一切全憑祖母和母親做主。”
但是看到坐在另一邊的父親,又改了主意。
其實他更想知道李昕伊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話,娶一位……
李昕伊喜歡的姑娘?
吳老太太耐心地等待着孫兒的回答,看着吳肅的臉由迷茫,轉為清晰。本以為就能得到答案了,沒想到那張向來沉穩平靜的臉上竟然出現了意外,随後像是要崩潰的表情。
吳老太太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
果然得問啊,這不,一問就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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