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山林野趣

五月的石榴花,正是開得鮮紅的時候。

濃綠的枝葉襯得花像是要燃起來一般。

出于畫師的職業習慣,李昕伊忍不住朝石榴花望去。

區別于畫別的種類的花卉,比如玉蘭花,畫師要勾勒的是花與枝那亭亭玉立的姿态,盡量在畫中賦予玉蘭清雅高貴的品格。

但是畫石榴花時,重在顏色的對比上。樹葉越綠,花朵就要越紅。

紅得仿佛要燒起來,紅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直教人感嘆,這世上怎麽會有開得這麽熱烈的花。

有些畫師比較清高,比如只肯畫一些梅蘭竹菊這樣被文人們賦予高潔品性的植物。

滿足那些想要用“不畏淩寒”這樣的生活習性自比的文人的需求。

不管這些文人只是附庸風雅還是真的自覺不俗,但這給了李昕伊一個很大的創作空間。

他會根據花卉原本的特性,強化一下後,在畫中竭力表現它們的“不俗”品性,用以迎合市場。

畢竟好看的植物可不止梅蘭竹菊。

比如玉蘭花的素雅、石榴花的熱烈、山茶花的豔麗,在李昕伊的畫筆下,所有的花似乎都是雅致的,高貴的。

說起來,這也是一種繪畫的技巧。跟線條的勾勒、色彩的運用有很大的關系,再有就是場景的選用了。

李昕伊一旦進入創作模式,他是很忘我的。

至少吳肅喊了他好幾聲,李昕伊都沒有聽見。

直到吳肅上手捏了他的肩膀一下,李昕伊終于回過神來。

這些日子一直側着睡,他的左肩酸麻的很,下意識地“呲”了一下。

“疼?”吳肅問。

“沒有。”李昕伊說。

“那個道士的話你不要信,都是無稽之談。”吳肅說。

“那——什麽不是無稽之談呢?”李昕伊反問。

吳肅只是本能地認為“分離聚合皆前定”不對,至于為什麽不對——反正就是不對。

李昕伊也沒真的想得到什麽答案,于是說:“那我不信就是了。”

李昕伊走後,吳肅走進家門,只見吳老太太笑吟吟地看着他,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吳肅上前一步,向自己的祖母行禮。

吳老太太問:“是李家那個孩子吧?你怎麽不請人家進來呢?”

吳肅:“他肩膀還傷着,不适合在外面待太久。”

吳老太太于是說:“我看你倆剛才在樹下就嘀咕了好久。”

吳肅道:“孫兒在勸他不要亂跑,安分地在家中靜養。”

吳老太太:“……”

見孫子不想說,她也不勉強,于是提點道:“你們也許都聽得不耐煩了,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永遠別對自己說謊。說謊的人是可悲的,他們對自己不誠實,那麽自然也不會相信別人說的話,永遠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裏。”

吳肅遲疑了片刻,對祖母說道:“有個道士說:分離聚合皆前定。肅兒困惑,還請祖母解惑。”

吳老太太道:“這可不是道士說的,是僧人說的罷?”

吳肅道:“肅兒不清楚這神道之事,只是覺得這話怪異。”

吳老太太說:“前世今生,我們凡間人哪裏能看得透、說得破呢?只是這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你且記住本心,莫要怯懦不作為就是了。”

吳肅說:“孫兒謝祖母教誨。”

吳老太太愛憐地撫了撫吳肅的肩膀。

時間很快就到了七月,吳肅需要收拾行囊前往杭州府赴試。

同行的還有景寧的其他生員們。

只要中了舉,那麽權力的大門就将在你面前打開。

只要中了舉,不管你曾經有多落魄,從今往後都能挺着腰杆走在馬路中央。

底氣十分足了!

李昕伊也想跟着去,畢竟處州離杭州挺遠的,與其一個人駕着車趕路,不如和吳肅同行。

何況,有句話怎麽說來着?

“認識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和他去旅行。”

李昕伊和吳肅算是從小認識,在那段只能放牛的時間裏,都是吳肅陪着他。

吳肅話不算多,可是很願意和他說。

有些關于經史子集的東西,即使他不懂,吳肅也不嫌棄,仿佛只要他認真地聽着,一邊微笑一邊點頭,吳肅就能得到很大的滿足。

他很感激自己在吳肅這裏略微“特別”的待遇。

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

掰彎一個直男,尤其是在這個禮教森嚴的古代社會,對李昕伊來說是很罪惡的。

一直以來,李昕伊已經盡力避免和吳肅見面,控制自己對吳肅的感情,減少和吳肅接觸的機會。

是吳肅,找他要畫,給他送藥,還背着受傷的他下山。

李昕伊想,他願意維持這樣一種社會主義兄弟情。

喜歡卻只能忍着的痛苦他願意獨自承受。

就這兩年,等吳肅一成親,他立刻帶着李母離開梧桐村。

或者幹脆和吳肅絕交,再不和他往來。

哪個時空沒有幾個愛好龍陽的,他總是能找到愛人的。

畢竟人生這麽長,誰還沒個黃昏戀了。

李昕伊打定了主意,就去找李母了。

彼時,李母正在廚房給貓做魚吃。

這魚是李昕伊去溪灘邊,用竹簍子簍上來的。這種竹簍是專門用來捕魚的,直徑細,但是長度長。

只要在上游處,找一個水流比較急的地方,将竹簍的口逆着水流的方向,固定好,再用繩子拴在一邊的樹枝上,防止竹簍被水沖走。

溪水和小魚苗們會穿過竹簍裏的縫隙,但是大一點的魚就會被卡住,留了下來。

只要傍晚時分将魚簍固定在水中,第二天一早就能收獲很多的小魚。

至于大魚,那是比較難捕獲的。而且一般大魚都會生活在比較深的河水裏,溪水的下游可能會有,然後就是池塘裏養的。

李昕伊去撈魚,純粹是被吳參帶的。

吳參最近不知怎麽的,一改往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忙碌,反而整日閑在家裏。

和李昕伊吊着胳膊在家裏養着不一樣,吳參的閑,是上山下河,摘枇杷,釣螃蟹的惬意與自在。

李昕伊非常羨慕,在夾板被取下來後,就強烈請求吳參在“暢游山林”時也帶他一個。

吳參是一個仗義人,也不嫌李昕伊這條什麽都不做,關鍵時刻還要拖後腿的尾巴。

甚至在他給人摘果子,收山貨的時候,也會分點報酬給李昕伊。

李昕伊也不矯情,他知道吳參給他就是想給,不管李昕伊收不收他都不會放在心上。既然如此,那他肯定要收。

有來有往,友誼才能長存嘛。

李昕伊覺得吳參這人心胸很廣,行為作風也很大氣。以他有限的人生閱歷來看,吳參絕非一般人。

只是他不明白,這樣一個人,為何會甘于待在一個買辦的手下,替他跑腿幹活。

不過,他不是一個會挖別人心裏的東西的人,因此也只是疑惑了一瞬,很快就被吳參的操作吸引了注意。

“這樣能行嗎?”李昕伊有些懷疑。

“過一會兒我們再來看吧。”吳參道,也沒有被置疑的不悅。

一個時辰後,他們回來了。

陶罐子簡直被燒成了碳色,周圍全是幹草灰。

吳參撿了根樹枝撥了撥灰,随後包了片葉子揭開陶罐蓋子。

瞬間,肉香混合着蘑菇的鮮香,撲鼻而來。

“這香味,我給滿分。”李昕伊誇道。

吳參嘴角彎了一下,把整個陶罐子端了出來。

李昕伊看着這鍋兔肉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才知道,當年自己和吳肅兩個人,也沒人帶,每日只知道讀書和放牛,到底錯過了多少有趣的東西。

他想着等吳肅鄉試後,必須帶着他重新來一次野炊。

雖然野炊什麽的不稀奇,但是吳參手藝好啊。

李昕伊小口小口地喝着肉湯,想着,加上吳參這個電燈泡也不是不能忍受。

李昕伊自從開始畫畫以後,家裏已經不像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般揭不開鍋了。至少每日和李母吃頓肉也不是什麽難事。

因而,用魚簍撈上來的小魚,就有些雞肋了。

這些小魚每條大約有拇指長,要養大至少還要許多年。

如果直接剖魚吃的話,拇指長的魚,內髒恐怕都占了一半。這魚剖完也剩不下什麽,別說還有魚鱗要刮呢。

可如果內髒不清理,直接煮——苦膽破了,連鍋都沾滿了苦味,就更不能吃了。

所以只能便宜貍花貓們了。

為此,李昕伊覺得非常不滿。

他彈了下貍花貓的腦袋,很快收獲了小貓“愛的一撓”。

李母見了,就道:“做什麽欺負貓,被撓就那麽舒服?”

李昕伊不雅地撇了一下嘴角,随後鄭重地說:“阿娘,我想去杭州府,和阿肅他們一起去。”

李母正把鍋裏的魚往碗裏盛,聽到李昕伊說的話以後,愣了一下。

有一條魚從鍋鏟上滑下,掉到竈臺邊,又滑到了地上。

兩只守在一邊的貓湊近了,聞了一下,随後不感興趣地喵一聲。

李母于是繼續盛魚。

“怎麽想到要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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