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傾慕之心
吳肅看着李昕伊錯愕的面龐,道:“你莫要小看情之一字給人的煩惱,你一旦陷進去了,輕易再出去不得。”
吳肅以為李昕伊還是不信,于是就說起了他之前在學堂裏認識的一個人。
“此人名叫胡柴,當年你退出學堂後,他才來的。剛來學堂時,幾乎只認得些許個字,不過他讀書尤為刻苦,常拿着書來問我不識得的字,天性聰慧,很多字我只要說一遍,他便能記得。直到後來我去衛老先生那裏求學。”
李昕伊現在不想聽吳肅如何誇贊別人,忍不住打斷他,道:“我知道胡柴,和我一樣自幼失怙,不過他後來考中了秀才,進的縣學,鄉人中誇他的非常多。”
吳肅接着道:“胡柴中了秀才以後,他的母親非常高興,這時,裏長的外甥有個女兒,青春正好,有意許給胡柴為妻,雙方家長都點頭同意了,連嫁妝和聘禮都準備好了。”
李昕伊再一次打斷了吳肅,道:“我知道這位——裏長的外甥家的小姐,她兒子周歲禮的時候我還去過,可這與情之一字有何關系?”
吳肅也不在意,他問道:“那你是否知道,胡柴在他兒子周歲後不久就離世了呢?”
李昕伊算了下時間,驚訝地道:“是我從古茶樹上摔下來的那個時候,那時我整日在家養傷,難怪我竟然一點都不知。”
吳肅道:“胡柴在他進學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夫子家的小姐。這位小姐尚未及笄,性格天真爛漫,卻頗為明事理,胡柴和她交情頗深。”
李昕伊道:“即使這位小姐尚未及笄,胡柴也應當避嫌。”
吳肅接着道:“胡柴不知自己對這位小姐情根深種,等到他母親給他定親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心有所屬,不過此時已經來不及了。”
李昕伊詫異道:“既然胡柴傾慕夫子家的小姐,那他就不應當和裏長家的小姐成婚。”
吳肅道:“胡柴也曾和自己的母親談論過婚事,不過他既不肯說自己傾慕誰,又不知道他所傾慕之人對他是何等的心思,內心焦灼之下,他就病倒了。”
李昕伊道:“那他的身板也太脆了吧。”
吳肅沒理他,繼續說:“胡柴病得很重,身子一下子就熬幹了,但是婚期是定好的,無奈之下,郎中給他下了虎狼之藥,病能好,只是有損于壽數。”
李昕伊道:“這無異于飲鸩止渴,都病了還要成這個婚,這是嫌命太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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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肅道:“胡柴新婚前一晚,帶着酒來找我。他心裏太悶了,又無處可說,這才找到了我。我看着他形銷骨立的模樣,一邊喝酒一邊哭訴,只說自己心裏太苦了。所有人都不在意他怎麽想,只是想要他生下一個孩子罷了。”
李昕伊心想:“我難道心裏就不悶嗎?我還沒和吳肅一邊喝酒一邊哭訴呢。”
不過死者為大,念頭只在腦海裏閃過了一瞬,他重新舉起酒壺,給自己和吳肅都倒了一杯。
聽了一段這個悲傷的故事,李昕伊的忐忑已經消散了許多,他慢慢地喝着甜飲一樣的酒,聽吳肅說完最後的結局。
吳肅道:“一夜裏,我和他共飲了兩壇酒。破曉之時,胡柴說他只是心中抑郁,說出來後,就好過了許多。天亮了,路還長着,他會忘了曾經的那個傾慕之人,好好過活。都過了兩年了,我以為他真的能夠忘了過去,好好過活。他死後我去胡家祭拜他,有人說他是失足落水了,有人說他是故意投湖的。我有些難過,我最終還是沒能拉住他。”
李昕伊将酒杯遞過去,對吳肅道:“若他心存死志,你就是使勁兒地拉,也是拉不住的,這不是你的錯,只能說,命運作弄人罷。”
吳肅接過酒杯,認真地看着李昕伊的眼睛,道:“你既然已經聽說了胡柴的故事,所以,現在可以坦白了嗎?”
李昕伊笑了一聲,道:“你真的要聽嗎?萬一你也拉不住我,你會更難過嗎?”
吳肅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道:“我會幫你,不管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都會盡我所能的幫你。如果我幫不到你,那我也會讓你不用娶你不喜歡的姑娘,我會讓你自在。”
聞言,李昕伊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真誠地對吳肅說道:“我不是胡柴,我也不會成為胡柴。我阿娘素來疼我,我家裏也沒有家産要繼承,誰也不會逼我娶親的。再說了,天地間這麽廣闊,我還看不夠。所以假使心上人對我無意,那我就會換一個人傾慕。弱水三千,最終總是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瓢的。”
“既然如此,阿肅。”李昕伊看着吳肅,認真地道:“你确定要聽我說嗎?”
吳肅從李昕伊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好像只要打開了這個盒子的蓋子,一切都會變得完全不同。
他的直覺在吶喊,想要他搖頭拒絕,拒絕這個蠱惑人心的提議。
可是有某種渴望在攫取着他的理智,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回答:“你說,我聽。”
李昕伊沉默了一會兒,看着吳肅,随口道:“阿肅,我的心上人沒有別人,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
月亮已經升到了天穹之頂上,在廣闊的湖面上撒着銀輝。
不遠處有燈光點點,仿佛在昭示着,這個中秋之夜,游湖的還有許多人。
李昕伊撈了一把水中的月亮,波光蕩漾處,月亮碎了,随後又恢複到白玉盤的模樣,皎潔無塵。
見吳肅一直都沒有回過神來,李昕伊後知後覺地有點尴尬,他一杯一杯地給自己倒酒喝。
雖然他早就知道吳肅對他大約是沒有什麽別的意思的,但是在他表白以後一直也不說話,連個好人卡也不發一張,是不是也太過分了啊。
李昕伊有些氣悶,早知道他就不應該掏心挖肺地說什麽弱水三千,這一瓢不行還有下一瓢。
吳肅不是說要幫他追姑娘嗎?那幫他追自己,自己掰彎自己,豈不是很有趣?
不過李昕伊心裏也就是這麽一想,真要讓吳肅自己掰彎自己,那他還是舍不得的。
雖然他不看重子息,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是吳肅卻不一定。比起他這個外來者,吳肅才是真實地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他對這個世界有歸屬感,那就必然不願意做一個叛逆者。
吳肅不說話,李昕伊就去找船夫說話。
“老伯,你嘗嘗這塊藕粉桂花糖糕。我知道老伯大約是不稀罕這點吃食的,只是這路上不知道要行多久,吃一塊,也好補充些力氣。”
船夫笑呵呵地接了,道:“不遠了,今晚上風向好,一路行來都沒怎麽逆風,到斷橋處我就把你們放下,你們自行上岸,岸邊還有的是熱鬧哩。”
李昕伊咬着嘴裏的糕點,問道:“黑燈瞎火的,老伯也不怕迷路了嗎?”
船夫哈哈地笑了,好像李昕伊說了什麽好笑的話,道:“我如今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在西湖上漂了快三十年了,就是閉着眼睛也知道哪裏是哪裏,哪裏會迷路呢?”
李昕伊羨慕地道:“真好,可以看盡三十年的湖光山色,想必對西湖的光豔,也是了解了十成十吧。”
船夫道:“我和你們不一樣,船與槳與湖,是我吃飯的飯碗。我只知道飯碗好不好用,卻不在意它好不好看。”
李昕伊點頭道:“老伯是個明白人。”
船夫朗聲笑道:“我不明白,我也很高興自己不明白,每日在西湖上往返,我快活。”
沒多久,船便靠近了湖岸。
李昕伊和吳肅從船上下來,斷橋邊果然擺設着酒席。
李昕伊結過賬,船夫告訴他,天亮時,他們若要回對岸,還可以再來找他。說完後,船夫就離去了。
李昕伊看向燈火闌珊處,賓客們開懷暢飲,說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故事。
藝人們唱着小曲兒,為這些文人雅士們彈奏助興。
李昕伊搜索了一圈,也沒找到焦若柳和林豫謹,索性就不找了。
他拉着吳肅的衣袖,找了一個空的位置坐下。
許是之前在船上喝了不少酒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終于把放在心底的話說給吳肅聽了,李昕伊此時一點也沒有被拒絕的傷感,反而覺得心底透亮,有種莫名的興奮,并且無所畏懼。
李昕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對吳肅道:“阿肅,坐。”
見吳肅似乎有些猶豫,李昕伊于是扯着他的袖子,硬是讓他坐下了。
明明之前喝了一整壺的酒了,但是坐下以後,他還是想要繼續喝。
暢快,舒服,而且高興。
“來,阿肅,你也喝一杯。”
吳肅接過酒,對李昕伊道:“你已經喝了不少了,少喝一點罷。”
李昕伊任憑吳肅拿走酒杯,笑嘻嘻地說:“這不是我們的酒,确實不應當随便喝。”
吳肅只覺得心中發苦,很想大醉一場。
李昕伊心裏頭很清明,但是就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他斜靠在吳肅身上,輕而又輕地小聲道:“阿肅啊,你知道我喜歡你,喜歡了多久嗎?”
吳肅搖搖頭,李昕伊于是掰着手指頭算,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看上吳肅的,算不出來。
李昕伊于是換了個問題,道:“那阿肅,你知道為什麽我喜歡你,卻不告訴你嗎?”
吳肅搖搖頭,喝下了杯中苦澀的酒。
李昕伊笑着道:“你傻呀,為什麽非要弄個明白呢?你就是不問,過兩天我也會主動和你說的,你就不用背負上,我們因此而絕交的責任了。”
吳肅被口中辛辣的酒嗆到,咳了又咳。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昕伊,撈着他的肩膀,硬是讓他坐了起來。
“絕交是什麽意思,心一你說清楚點。”
李昕伊此時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忍了許久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從他的眼眶奔湧而出。
他還想要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來:“就是我們此生,再不要相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明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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