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禪房花木

第二日天将亮時,李昕伊就醒了。

本來他也睡得并不踏實,一陣一陣地說話聲讓他心頭煩躁不堪。

因缺眠,頭鈍鈍的疼,發了一會兒愣才意識到自己人在何處。

心下一激靈,立刻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屋裏就柳瑤還在整理被子,其他人都出去了。

李昕伊揉了揉眼睛,道:“早啊,他們都去哪裏啦?”

柳瑤坐下穿着鞋,回:“不早了,再晚一點,早飯就沒了。”

李昕伊連忙起身穿衣服,草草地疊了被子,道:“你等等,我們一起去。”

去廚房裏,其他人都在。

竈臺上還剩兩個饅頭和一盆粥,李昕伊和柳瑤盛了粥,饅頭則一人一個分吃了。

沒一會兒,錢管家來了。

“歸老先生今日就到了,你們先去畫室等着。千萬勤勉些。”

衆人都應是。

李昕伊飛快地将最後一口饅頭塞嘴裏,又喝完了最後一點粥,然後去畫室裏等着了。

畫室就是昨日趙昀帶他們來過得那間禪房。

今天再來的時候,已經多了不少的東西。

立在正中的是長案,幾乎占了半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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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擺了不少箱子,餘靖悄悄地打開了一點,衆人看過去,都倒吸了一口氣。

是整箱的礦石顏料。看着顏色,應該是赭石。

周梓打開了旁邊的箱子,是貝殼粉,用扇貝殼磨的粉。

有一些箱子是鎖上的,還有一些打開了,裏面卻是密封的瓷罐。

另外還有絹和紙,筆和墨,衆人看了一眼後就不再随意動了。

各自找地方或坐着或站着。

良久,餘靖終于嘆道:“這得是多少錢啊。”

大家都是畫畫的,自然知道若論上品,顏料、絹紙、筆墨能有多貴。

但是這會兒,沒人想着這事,衆人滿心滿眼的都被即将到來的歸老先生占據了。

祝珑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動靜。

可惜,連個叽叽喳喳的麻雀聲都沒有,外面安靜得很。

其實自從趙昀說歸老先生會帶着他們一起畫時,整件事的意義便不一樣了。

能夠在歸老先生的身邊跟上幾天,那能學到的東西,可能勝過自己摸索好幾年的經驗。

歸老先生少年成名,人物山水,佛道花鳥,工筆寫意。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而且歸老先生生性不羁,愛雲游。少年時因善畫被召入宮廷,跟随諸多名師學畫。但最終還是離開了樊籠之地,在山野之中尋自在。

通常人們都是在知道哪裏又出了歸先生的畫後,才知道他又游歷去了哪裏。

最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歸老先生的消息了,沒想到他竟能被趙昀請動,更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能有機會直接接觸到這位聲譽斐然的大家。

幾個人有些坐立不安。

周梓道:“你們猜,歸老先生長得什麽模樣?”

祝珑道:“老先生的聲譽和他的模樣又沒關系。別人看我都以為我是打鐵的,誰能想到我是拿畫筆的呢。”

餘靖道:“我覺得到了歸老先生這樣境界的人,已經不能用俗世的标準來看待了。你們看過那幅《八十六神仙卷》沒?”

柳瑤嗤笑道:“咱們哪裏能見得着真跡?”

餘靖也不惱,道:“真跡自然不是尋常人所能見的,但是坊間有人流出摹本來。那神仙就跟馬上要升仙似的,分明是靜的,看的卻像是要動起來,非神筆根本辦不到。”

周梓也跟着嘆道:“若是原本,那神仙應該已經升仙了吧。”

一直安靜着的花徹雪道:“既是神仙,哪裏還需要升仙。”

她質疑道:“再說了,神仙之作,哪裏是能臨摹的了的,你說的《八十六神仙卷》,怕不是杜撰的吧?”

柳瑤澄清道:“《八十六神仙卷》确實是歸老先生所作。”

祝珑也點頭道:“此畫頗為有名,當年章皇帝愛不釋手,自言百年後會将原本帶入皇陵。現在應該已經飛灰湮滅了吧。”

周梓嘲道:“婦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回家奶孩子侍奉相公才是正經,出來就只能丢人現眼。”

花徹雪聞言臉漲得通紅,但是确實是她沒見識了,抿着嘴也不說反駁的話了。

李昕伊知道這個世界很多男子都看不起女子,他無意去扭轉這些人的刻板印象,但是畢竟都是一個團隊的,開沒開工,氣氛不宜太僵。

見幾個人都沒有說話圓場的意思,他道:“以前總是可惜歸老先生的摹本都難能一見。現在沒想到還能有這等機遇得見真人。只要看得到歸老先生拿着筆,就是在紙上畫一條線,那也是真跡了。”

這話一出,衆人都展顏。

确實如此了。

在期盼中,歸老先生終于來了。

這天難得的好,天朗氣清,陽光普照。

刺目的陽光下,李昕伊沒有看清歸老先生的真容,突然身上一重。

原來花徹雪因為太激動,想尖叫又只能忍着,生生把自己憋暈過去了。

李昕伊勉力扶着,卻又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只得撐着她的肩膀。

随後看向四周,想找個人幫忙一起扶着。

但是所有人都在看向歸老先生的方向。

李昕伊也看過去,一個非常英俊的老人似乎攜帶着七彩祥光而來,令人見之而忘俗。

一時間,他也忘了手上還撐着另一個人的身子。

手一松,“砰”地一聲,阿雪姑娘就臉朝下栽了下去。

這個聲音驚動了歸老先生,以及老先生身邊的趙大人。

還是餘靖為人機警,求生欲望強,迅速将花徹雪拖走了。

趙昀道:“婦人體弱,日頭一曬就暈,已經派人去看了。老先生這邊請。”

歸老先生這才收回目光,往大雄寶殿走起。

上過香,拜過佛,歸老先生來到畫室。

花徹雪在被拖走的時候就已經清醒了,幸而她只是暈倒,而沒有做出太令人尴尬的舉動,因而所有人都在一旁候着。

看着畫室裏的陳設,歸卓笑着道:“趙大人有心了。”

趙昀道:“歸老先生能來,晚輩感激不盡。”

歸卓道:“他們幾個就是我要的人?”

趙昀道:“是的,都是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尋來的人。”

歸卓于是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來,對他們道:“都自我介紹一下吧。”

能在歸老先生面前留下名號,這是何等的榮幸。

祝珑站在最前面,激動得語無倫次。

他想好好介紹一下自己,然而嘴像是被什麽東西封住一般,最後只吐露了六個字:“學生江陰祝珑。”

于是剩下的幾個人也只能按照這個模板來報名號。

“學生興化餘靖。”

“學生寧海周梓。”

“景寧李昕伊。”

“富陽柳瑤。”

“泉州,花徹雪。”

看到花徹雪,歸卓像是很高興的樣子:“女子好啊。”

歸老先生畢竟年紀大了,雖然外表并不能看出他今年究竟幾何了。

但是這個人歷經四朝,以後的時光剩下的必定是不多了。

衆人也不耽擱時間,繪畫作業很快就開始了。

剛開始的工作還是比較簡單的,一個就是磨粉,裝袋。

還有一個是調膠,将磨好的顏料粉和膠水按照一定的比例調好。

但是接下來,李昕伊他們就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一口了。

這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被安排在一間寝房裏睡通鋪。

因為方便歸老先生随時喊人。

“這個顏色要抹勻,用刷子多刷幾次。”歸卓指着畫上男子的一片衣角道。

祝珑連忙道:“是!”

說着連忙用刷子沾了顏料,在這片角落裏用刷子反複刷。

貝殼粉染色比較難,但是顏色不會氧化和脫落。

祝珑于是耐着性子将顏色抹勻。

這邊李昕伊在勾勒一個女子頭上的牡丹花飾。

同時衣服上的蓮花紋飾,足足有三四十餘朵細而精妙的花等着他去畫。

餘靖擅長畫馬,所以五米長的卷軸,約百匹的馬都将由他來畫。

周梓擅長畫山水和花草,柳瑤擅長調色,他們各有各的分工。

至于花徹雪,因為她速度快,效率高,手指細。

所以調膠的活兒都是由她來做。

至于歸卓,只做了一件事。

點睛。

相處了三天以後,李昕伊看歸老先生,不再覺得他身上有光。

就覺得是年輕時候英俊,老了依舊英俊的名家。

但是老先生的點睛之筆真的不是虛假的。

在衆人的注視下,只見歸老先生用毛筆,沾上剛磨好的墨,在空的眼眶裏輕輕地點上一點。

美貌的女子顧盼神飛。

英勇的将士不怒自威。

原本靜态的畫卷,瞬間就靈動了起來。

李昕伊看着完工的畫,真正意識到,畫是有生命的。

歸老先生從來沒有說過關于繪畫的理論,但是李昕伊卻能從他的一舉一動中察覺到他對繪畫的态度。

他并不是在畫畫,他是在創造一個世界。

除了眼睛,整幅畫幾乎都是由李昕伊幾個人拼湊而成的,畫風并不統一。

但是怎麽拼湊,如何拼湊,用什麽拼湊,卻全都是在歸老先生的指點之下完成的。

尤其是最後的神來之筆。

讓原本的畫瞬間提升了好幾個的檔次。

确實可以擔得起精妙二字了。

四天三夜,李昕伊簡直無法想象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仿佛所有的心神都被畫給拴住了。

吃過幾口飯,睡過多長時間的覺,則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不僅是李昕伊,其實祝珑他們也是如此。

還記得他們第一個晚上住在一起的時候,還要相互諷刺上幾句。

而今沾上枕頭,就連洗漱也顧不上了。

即使祝珑依舊鼾聲如驚雷,卻沒有人再在床上翻來覆去了。

李昕伊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了。

柳瑤和周梓還在睡夢中,祝珑和餘靖卻都不在。

他下床穿上鞋,小心地推開門。

一陣風拂過,帶着涼意。

李昕伊坐在臺階上,看着前面的院牆。

偶有僧人從旁經過,他們看到李昕伊也并不感到驚異。

仿佛他并不存在。

但是李昕伊從畫中感覺到了。

他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并且從繪畫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在這個深秋時節,在西湖畔的禪房外。

他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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