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積水成淵
春試在即,吳肅這幾日都忙得很,每日不是看書寫文章,就是和幾位同窗讨論做文章的事。
李昕伊有的時候會陪坐在他身邊,有的時候也會自己躲一個安靜處,做自己的事。
他近日收到柳瑤的信,說是歸老先生想回鄉祭祖,要年後才能上京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京城待多久,就算是不得不和歸老先生擦肩而過,他總要争取一點時間,把自己的作品集奉上,請老先生指點一番。
只有知道自己哪裏不足,才好在這個地方多下些功夫。
上次他去拜見歸老先生的時候比較倉促,老先生只說他畫的內容和手法沒有太多的問題,需要改進的地方是結構。哪裏該密,哪裏該疏,畫出來的畫又是想給哪類人看的,這些在作畫的時候都需要考慮。
能成名的大多是有天賦的,若天資尋常的人想要在畫上留有一席之地,那就只能多思考多嘗試了。
李昕伊想起一開始自己嘗試着畫畫時的場景,就是想把一幅畫畫好看了,讓人賞心悅目就行。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想在畫上有所精益,只是好看遠遠不夠。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瓶頸期的緣故,李昕伊的畫除了最開始的突飛猛進之後,後面的進步就慢了許多。當然他作畫也是有自己的習慣和結構的,但是若能得到名家的指點更上一層樓,那麽假以時日,他也一定不是個籍籍無名的人。
和世上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作畫也是需要耐心循序漸進的事。李昕伊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是真的覺得時間不夠了,春試就在二月,三月之前肯定就會放榜,若是吳肅中了進士……吳肅這麽每日辛苦地求學,進士是肯定能中的,那他呢?
這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想要突破瓶頸期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這一日又是一個雪天,年關将至,不管走到哪裏,都能感覺到人們對新年的期盼,這種期盼是熱鬧的,沖化了不少寒冷帶來的瑟縮。
李昕伊在屋裏收拾着自己這幾個月留下的畫作。這幾個月他似乎都在趕路,畫得好的畫賣掉了,留下的幾幅有些是問題比較明顯,沒有扔掉是提醒自己相同的毛病不要再犯。有些是沒畫完的,思路斷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接上的。還有些是畫給自己的,既不準備賣,也不打算送人的。
其中他就看到了自己畫的一幅自畫像,色彩濃豔,乍一看,只覺得一種迫切地想要掙開束縛,飛上天的中二氣息撲面而來。李昕伊想起自己畫好的時候是挺感動的,覺得自己畫得不錯,還想請墨泉閣的管事評估一下畫的價值,現在再看卻覺得滿滿的都是尴尬。
原來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恣意的時候麽?李昕伊回想了一下,可能只是一時的情緒宣洩,如果這畫的作者不是他自己,他願意給出更高的評價。
這畫當時他是命名為《夢》,一幅是黑夜,另一幅是白晝,就像一個夢境的正反兩面,一個是逃脫,另一個是希望。
李昕伊看了一眼窗外,吳肅可能又到晚上才會回來了,他就想把剩下的“白晝”部分畫完,算是對當時恣意的自己的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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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這畫也是送給自己的,李昕伊就只管随心而作。什麽是夢呢,深埋在心底的恐懼和渴望,這是李昕伊自己對夢的理解。
恐懼什麽?又渴望什麽?清醒着的自己是不會如實回答的,但是沒了意識的時候,這些禮教之外的東西,就再也壓抑不住了。
李昕伊一畫就是畫到了天黑,只在中間歇息的時候吃了午飯,其餘的時候盡是坐在畫布前塗抹着,直到吳肅帶着一身冷氣進屋來。
“阿肅晚上想吃什麽?”李昕伊放下畫筆道。
吳肅呵着自己的手,覺得暖乎了就抓了李昕伊的手放在手心裏捂着,道:“不是烘着暖爐了麽,手怎麽還這麽冷?”
李昕伊不好說是因為自己握了一下午的畫筆,被吳肅捂了一會兒後才發現自己手冷得和冰坨子似的。
吳肅道:“得燒點熱水泡泡手,泡松快了才不會生凍瘡,不然開裂了又癢又疼的,可折磨人了。”
李昕伊道:“那我們一起去泡手,你還沒說想吃點什麽呢?”
吳肅道:“吃點熱乎的吧,暖胃暖身,我總擔心你會凍着自己,這個冬天太冷了。”
吃晚飯的時候,李昕伊問起了吳肅接下來的打算,道:“阿肅中了進士以後就當官嗎?那是留在京城好,還是外放的好?”
吳肅道:“都不好說,等考完以後再謀劃吧。”
李昕伊用公筷從鍋子裏夾了兩片肉到吳肅面前的碟子裏,道:“我看書上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說得很有道理,若是不考慮清楚了,到時候手忙腳亂的可怎麽好?”
吳肅于是也給李昕伊夾了幾葉白菜,道:“手忙腳亂不要緊,就怕時局亂了。現在京中就是一潭渾水,裏面什麽東西都有。只是當今聖上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力有不逮,就怕什麽人都能夠走到前面來蹦跶了。”
李昕伊放下筷子,道:“那你們這些舉子會有什麽危險嗎?要是被沒長眼睛的人碰上了可怎麽好?”
李昕伊有些生氣了,“你別拿這些話來搪塞我,氣節是什麽?不過是面對不平的事不折腰罷了,大丈夫有氣節,小丈夫就沒有嗎?我又沒說要攔着你,你實話實說有這麽難麽?”
吳肅沉默了一會,讓張叔幫着把桌上的熱鍋都撤了,将李昕伊拉進裏屋,兩個人一塊兒坐在床尾。
李昕伊還是拿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吳肅,吳肅道:“這事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只是昨日,我們在讀書的時候,有人傳信說,到時候考場上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讓我們這些舉子裝作沒看到就成。”
“什麽信?”李昕伊睜大了眼睛。
吳肅嘆道:“信紙在老師那裏,現在大家都在私底下裏議論着,看樣子這場春試是沒辦法好好考了。”
李昕伊問道:“你們能判斷出來是誰寫的信麽?”
吳肅道:“有人猜是太子的人,也有人說可能是別有用心想要另立儲君的人,這事還沒有大張旗鼓弄得衆人都知道,所以還不一定。”
李昕伊驚疑地道:“京城已經這麽亂了嗎?”
吳肅安慰他道:“不管事情最終是怎樣一個走向,會有什麽樣的結局,我都會好好的,你放心就是。”
李昕伊囑咐道:“那你上考場寫文章的時候一定要留個心眼,不管出什麽事了都要先保重好自己。”
吳肅應道:“我會随機應變的,就算春試黃了,來年也會補恩科的,你只要安心地待在這裏,等我回來。”
李昕伊放不下心來,他只覺得難過得很。有些事情知道了難過,不知道也難過,他摟住吳肅的脖頸道:“我是個沒見識的,以後的路太難走了,我幫不了你什麽,但不管你在哪裏,不管你在做什麽,我都會陪着你。”
吳肅也伸手抱住李昕伊道:“想太多了傷神,不用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難過。天大的事情都是小事,螞蟻一樣小的事。”
李昕伊有些悶悶地問道:“那什麽事是大事呢?”
吳肅笑道:“積土成山,積水成淵,許許多多的小事,混在一起就是大事了。”
李昕伊拍了一下吳肅的肩膀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跟我談玄。”
吳肅笑道:“不談玄的話,那就談情說愛吧?”
李昕伊:“……”
他松開攬着吳肅脖頸的手,道:“你看你的書,我作畫去了。”
吳肅一把拉過他,指着窗外道:“天都黑了,小心燈火閃着眼睛。”說着抓住李昕伊的手道:“手這麽冷,你明日再畫,今晚先睡覺。”
“好哦。”李昕伊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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