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番夕三沈洵篇
“閨裏紅顏如舜花,朝來行雨降人家。
……
自有雲衣五色映,不須羅扇百重遮。”
放下團扇之後,身着深青色大袖連裳的女子紅顏烏發,那雙湛藍的眼睛都仿佛帶着微微的笑意,不見多少羞怯,愈加顯得落落大方,溫文爾雅。
不少人贊道:“畢竟是詩書人家出來的女子。”
不錯,阿容從來都是一個氣質更甚容貌的女子。
沈洵也不知道怎麽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夢裏,只是夢裏那與阿容成親的男子,怎會是……自己?
與阿容并肩站在一起的男子是他熟悉的模樣,比起現在的他,要稍稚嫩一些,卻更自信,眼裏唇角都透着志得意滿。
沈洵聽到賓客在道,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當真是男才女貌,天下無雙的一對璧人。
又有人說,那新婦自幼熟讀詩書,如今萬裏書院又有鵬程萬裏之勢,而沈家更是蒸蒸日上,正是厚積薄發之時,沈寧二家的結合,卻是恰當,比起潞洲雲州那些個漸漸沒落的世家,寧家無疑是一門更好的姻親。
沈洵覺得自己仿佛就站在這些人身邊,靜靜看着婚禮的熱鬧,卻是沒有半個人看得到他,另一個他牽着阿容的手,那樣親密且得意。
他不知道,這仿若是另一個時空。
眼前一片模糊,沈洵又看到那是京城,同僚約另一個他去喝酒,他便去了。
怎麽都不曾想到,會在此間見到故人。
潞洲、雲州兩地的世家多半有些姻親關系,昔日潰敗的江堤牽連到了羅家,羅家男子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女子沒入了教坊,眼前這眉眼之間已有滄桑痕跡的羅玉娘,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精致優雅風流婉轉的世家貴女了。
雖仍是珠寶玉飾地戴着,笑容卻透着憂郁憔悴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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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玉娘顯然也認出了他。
沈洵略蹙起了眉,意外的是,昨日裏同僚當真有約他去喝酒——不過夢裏夢外,似真似假,他竟是分不清了。
“沈兄可是看上了那玉娘?”同僚擠眉弄眼。
“沈洵”嘆了口氣,“唉,卻是昔日雲州故人,想不到淪落至此。”
旁觀的沈洵搖了搖頭。
果真,那同僚轉手就将羅玉娘贈與了夢中那個“沈洵”。
可他家中已有阿容了呀!
沈洵暗自想着,若是阿容當真嫁給了自己,他是絕不會收這樣的禮的。
但那個沈洵收了。
即便是有過同阿容的山盟海誓,答應過阿容今生除她之外再無其餘女子,但他仍是收了羅玉娘。
為那兒時的情誼,和那兩分憐憫之心。
沈洵可以聽到眼前另一個自己心中所想:
不過一個玩意兒罷了,哪裏能與阿容相較。
即便是幼時相識,即便是昔日貴女,如今不過是那教坊中的玉娘,自然……只是個玩物。
沈洵苦笑,似乎已經預見到結局,他便這般看下去,看着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看着……依然是錯過。
得到了再失去,實則比從未得到愈加痛苦。
**
另一個故事中,原是這般的。
沈洵親自帶着羅玉娘回到了家中,他在京城的房子是祖父為他購置,雖他還只是個六品官,卻在這京城寸土寸金之地擁有了一套兩進院子,仆從也有七八個,只他與寧博容兩人住着,日子過得自然惬意。
剛走進二門,恰碰上寧博容的貼身婢女阿青,阿青見沈洵身旁那低眉順目的女子頓時愕然。
“郎君這是?”
“只是同僚所贈,阿青你替她安排個屋子住下便是了。”
這年頭,似是這般贈送的伎樂,是遠比不上主母身邊的婢女身份高的。
阿青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瞥了沈洵身邊那女子一眼,差點兒忍不住冷笑一聲。
這女子……她也原是見過的,只是方才一時沒想起來,如今細細一想,可不是在長公主的宴會上見過麽,端的是小小年紀就知道綿裏藏針諷刺表妹呢。
“郎君還是先同娘子說過吧,若是娘子不曾點頭,阿青可不敢擅自做主。”
羅玉娘卻是忍不住細聲細氣道:“姐姐不必過于費心,只需給玉娘片瓦遮頭便是。”
阿青冷笑,“可是不敢擔你這聲姐姐,若是我不曾記錯,玉娘你可是要比我大呢!”
确實,在教坊那麽多年,羅玉娘早已經不年輕了。
阿青說完,卻是看也不看她的臉色,只對沈洵行了一禮道:“郎君,娘子尚有事吩咐我去做,你自去與她說吧。”
身為婢女這般做法,實則已經有些越矩,沈洵卻并不生氣,對于寧博容身邊的人,他是一向很給面子的,阿青又不同于一般婢女,深得寧博容的信任。
羅玉娘卻是有些驚訝,她沒想到在家裏,即便是主母的一個婢女,都敢如此對郎君,不禁對自己的未來又添了兩分擔憂。
她可不是那等天真的小娘子了,在教坊呆了那麽多年,多的是姐妹來來去去,她很清楚她們這身份的女子實在是算不得什麽的,即便是郎君們再喜愛,只要主母一個不喜,打殺了亦或是發賣了,都是常事,即便是郎君有些怨氣,卻也說不得主母不對。
當然,也不是說郎君的寵愛就沒用,女人嘛,還是要靠男人過活,不過羅玉娘很清楚,她今後要讨好的對象非是只有七郎,雖她真心愛慕七郎,但世事已經教會了她低頭,讓她明白這個世間就是如此,她原也是世家女,也有不甘心,血淚卻只可往肚子裏吞。沒有等到機會之前,她只會讓自己低到塵埃裏去,真心實意地去讨主母的歡心。
但她怎麽都沒預料到,此刻坐在屋裏的那位主母,從未想過……要讓另一個女子去讨她的歡心。
寧博容正在看賬簿,她開在京城的紅茶鋪子兼賣一些新鮮的小點心,生日十分紅火,用日進鬥金來形容也不為過。
果然,茶葉這種生意,本就是暴利的。
一擡頭,卻是看到沈洵進來了,還未來得及露出笑容,身後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的眼簾,這女子瞧着頗有些怯生生的,直接跪倒在了她的腳下,絲毫不帶摻假地跪下來,那“咚”地一聲聽得她都有些膝蓋疼。
寧博容挑起了眉,“所以?”
“玉娘拜見主母。”羅玉娘的額頭磕在地上,清清楚楚地道。
寧博容反倒笑起來,輕輕地叫:“沈洵。”
“只是同僚所贈,”沈洵走過來,想要去拉她的手,寧博容若是不想讓他拉到,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能握住她的手,“阿容,且當你又多了個婢子便也罷了,聽聞她彈得一手好琵琶,也好用來解悶。”
寧博容這回是真的笑了,差點兒笑出了聲。
解悶,這個詞用得真好。
這種同僚贈送的伎樂,是用來當婢女用的嗎?看她那雙手,細皮嫩肉雪白纖細,可要比阿青她們的要嬌嫩多了,這是一雙保養良好的手,只因為彈琵琶,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子罷了。
羅玉娘已經擡起了頭,寧博容細心看了半晌,便恍然道:“你是那羅玉娘!”
她的記性還是不錯的,那麽多年未見,剛一時不曾認出來,如今卻是認出來了。
羅玉娘恭敬道:“是。”
寧博容似笑非笑,“好呀,青梅竹馬呢,正是舊情難忘,是不是?”
沈洵無奈,“你在說什麽呢!哪有什麽舊情!”
寧博容的心中也不知是悲還是哀,她的原則是女子不必為難女子的,這個世界與現代不同,小三不小三的,多半女子是做不了主,例如眼前這羅玉娘,乃是沈洵同僚所贈,不管她願意也罷,不願也罷,都是要來的。
她也在想,若是正常的穿越女碰到這種事該如何?
一個俊美出衆愛你疼你的丈夫,前程一片光明,又不是那等昏聩之人,只是遵循這年代的規矩,收下了一個“禮尚往來”的伎樂,文人以此為風雅,丈夫官位不高,卻是正要在這群文人裏刷刷好感度。
當真……是個無解的難題。
大約那些穿越女們會微笑着收下,然後有一就有二,三五年後,大抵後院裏有那麽三五小妾,再來幾個伎樂,就能過上正常的“宅鬥”生活了,當然,到最後丈夫心中的真愛仍然是妻子,雖然偶爾去睡一睡那些個小妾伎樂什麽的,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會留在妻子身邊。
再然後?大抵就是有那麽幾個庶子庶女,但皆被她的嫡子嫡女蓋過風頭去,這樣她的兒女也好“享受”一把在宅鬥裏長大的人生,被她教育得出類拔萃——
指不定她那些個庶女裏,再冒出一兩個穿越女來,那就有樂子瞧了。
這大抵才是正常的古穿人生。
可是,這些通通不是寧博容要的。
她想,哪怕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原該入鄉随俗的,她卻仍然過不了這樣的日子。
她無法忍受,只是想想,便要笑,笑着落淚。
結果,就真的落淚了。
沈洵一下子就慌了,他從未見過寧博容流淚。
她是個多麽堅強大方的好女子,會笑會怒也會生氣,但從來不曾像那些尋常女子一般動不動就落淚。
再下一個瞬間,沈洵只看到一道烏光一閃,眉梢一痛,伸手摸了一摸便摸到了血跡,頓時也有些惱怒了,“阿容!”
寧博容只甩了他一鞭子,卻偏偏甩在那位置,讓他明日裏怎麽去見那群同僚?
“便是要給他們看的。”寧博容卻冷笑,“這種庸俗的互贈姬妾伎樂之事,他們若是再做,便一人賞一鞭子!我說到做到!”
沈洵愕然,然後才道:“你怎這般不講道理!”這要是傳出去,他的面子裏子都丢盡了。
跪在地上的羅玉娘抖了一下,她甚至連寧博容如何出手都不曾看清!
……這樣可怕的主母,她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我就是這樣不講道理,你今日是定要收下她是嗎?”
“是已經收下了!”沈洵的面色也冷了下來。
寧博容淡淡道:“噢,也就是說,她往後就是你的姬妾伎樂之一。”
沈洵皺起眉,“沒有之一,只是一個。”
“只是一個?”寧博容感到十分好笑,“今日裏是那姓張的送了你,明日裏便有姓李的送,禮尚往來嘛,這樣才足夠風雅,是也不是?”
沈洵竟是無言以對。
實則寧博容說得沒有錯,身處在這樣的圈子裏,即便是他足夠潔身自好,但收下了羅玉娘一個,便是開了先例,回頭再有人送他,确實不是什麽怪事,也不大好推辭。
“我答應你,只是一個。”沈洵認真道。
他已經意識到,似乎帶羅玉娘回來就是個錯誤。
寧博容嘆了口氣,男人吶,總是這樣,犯錯之後,喜歡說:“就這一次!”
“為什麽?”寧博容問,她明明婚前婚後和沈洵說過多次她的底線在哪裏的。
“只是有些可憐她,畢竟是曾經認識的人。”沈洵輕輕道。
羅玉娘是官妓,連贖身也是不能的,即便是不被人送給沈洵,也會被送給其他人,要不然,就要一直呆在教坊裏,她終其一生,也是脫不了這低賤的樂籍。
寧博容也有些可憐羅玉娘,但又想起那場大水,那被貪墨多年的修堤費用,羅玉娘既享受了十來年的錦衣玉食,這是他的父親從這大梁朝的梁柱上蛀下來了,這便是她付出的代價了,寧博容可憐她,卻不代表要接受她介入她的家庭,擠在自己與丈夫之間。
“你一定要留下她?”
沈洵雖已有些後悔帶羅玉娘回來,仍是堅定地答:“是。”
跪在冰冷青石地面上的羅玉娘松了一口氣。
沈洵卻并非因為對羅玉娘有多少情意,而是這事關他的顏面。送他羅玉娘的同僚乃是朝中殷尚書的堂侄,他的母親與沈家多少有點兒關系,與沈洵的祖母乃是嫡親的姨表親戚。
不論如何,他都要給這位一些面子,更何況,若是收下之後因為妻子的原因又反悔,回頭他如何有臉再出門與人交際。
沈洵愛重寧博容是沒錯的,但并不代表愛重她到願意讓她越過自己去。
這年頭,出嫁本該從夫才是,他可不想被視作懼內之人。
“一定要留下?”
“那是自然。”夫綱自然是要振一振的,沈洵原沒把這個當做多大的事,不就是個伎子,這年頭,誰家沒有一兩個,他答應過寧博容此生絕不納妾,回頭想想,卻是不曾說過連這等伎樂都不準有。
寧博容站起身來,姿容優雅,慢慢收起了手中柔軟輕薄的黑索。
“既如此,那便和離吧。”
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竟是比沈洵——
更要堅定得多。
既如此,那便和離。
她就是這般不講道理之人,哦不,她只是不講這個年代的道理。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從很久以前寧博容便想過。
今生今世,決不讓自己受委屈,誰都沒有那個資格。
不是不傷心,不是不遺憾的。
她也愛過沈洵。
可惜,她最愛的——
仍是自己。
**
沈洵仿若局外人一般看着,看着轉瞬之間急轉直下,到底還是一場鏡花水月。
那個沈洵曾經得到,爾後失去。
他是從未得到,只是遺憾。
想來,他要比夢中那個自己要幸福一些吧?
“夫君、夫君!”睜開眼睛,沈洵看向關切望着自己的妻子,微微笑道:“無妨。”
“可是做噩夢了?”溫婉秀麗的女子輕輕道:“我讓青萍送碗安神湯來吧。”
沈洵搖搖頭,“無妨的,只是一時夢魇。”
是啊,那才是真正的夢魇吧。
不過,正如寧博容後來所說,所有的事,皆是有一便有二的,無論是夢中那個他,還是現在的他,到底逃不出這個圈子去,只要身在局中,便有身不由己之時。
譬如現在,除了身邊體貼溫柔的妻,也有兩妾,有三五婢子伎樂,多是同僚上峰所贈。
到底如同她口中那般——
淪為庸俗。
可這就是生活,他既活在這世間,便要遵循這世間的規則,真正格格不入的卻是那個她。
但也正因那格格不入,讓她那般特別,叫人難忘。
明知是毒,卻是輕而易舉便流入了骨血。
所幸,他從未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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