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林城步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特別,元午說不上來這是怎麽個特別,只是看着林城步的樣子,聽着他說話的語氣,就能感覺得到他在回憶這一段的時候,很滿足。

林城步說的是真話,這一段比他說是自己男朋友要真的得多,發自內心的來自記憶深處的愉悅清清楚楚。

元午看着他,甚至有點兒想跟着他笑出來的沖動。

“開車吧。”元午說。

“嗯,”林城步坐着沒動,定定地看着他,“好。”

“你車聲控的?”元午瞅了他一眼。

林城步沒說話,繼續盯了他一會兒,慢慢靠了過來。

元午看着他一點點小心地湊過來,一直到呼吸都貼到他臉上了,才停了下來。

“我第一眼看到你,”林城步在他耳邊輕聲說,“就知道一見鐘情是真的了。”

元午沒有出聲。

林城步的聲音平時聽着沒什麽特別的,這會兒也許是貼得太近,也許是因為聲音放輕了,他能聽到林城步聲音裏細小的顆粒,像一小把細沙緩緩地落在他肩上,帶着細細的癢和真切的實感。

挺特別的感覺,混亂中像是腳踩在了地面上。

但當林城步的唇碰到他嘴角時,他還是稍稍偏開了頭:“開車吧。”

“好。”林城步似乎并沒有太多尴尬,只是順着在他臉上碰了碰,然後坐正發動了車子。

車往前開出去的時候,元午看了一眼路上的指示牌,路通往北郊。

是不是在那裏呢?

他拉好口罩,閉上眼睛,細細地回憶着。

但回憶什麽呢,有什麽能回憶的……他的回憶并不是一片空白,但交錯着混亂得像一張被揉成了團了蛛網,任何一根絲都已經無法再單獨被挑出來。

那是不是在北郊呢?

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猜測?

一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車開出了市區之後,元午在路邊看到了一大片廠房。

“應該是這一片了吧,”林城步看着外面,“這邊倒的确是有很多廠,新的舊的都有,你有印象是哪兒麽?”

“沒有。”元午回答。

“……行吧,那我慢慢開,咱們往裏開?”林城步把車右轉下了主路,“應該是往那邊比較多。”

“好。”元午點頭。

林城步挺緊張的,雖然他覺得那些故事跟元午本身沒什麽關系,對元午也應該不會有多大影響,但元午現在畢竟已經用跟故事重合的方式“自殺”過一次,他不得不小心。

這片廠房不少,連最古老的磚窯都還有,只是因為污染都被取締了,但是廠房……靠路這邊基本沒有廢棄的廠房,更沒有像故事裏寫的那樣已經完全破敗了的廢棄廠房。

順着路往裏又開了差不多兩公裏,林城步看到路邊有個環衛工人正在休息,他把車停了下來:“我去打聽一下。”

他跳下車,往兜裏塞了包煙,跟環衛工人打了個招呼:“師傅休息呢?”

“嗯,歇會兒。”工人回答。

“師傅,跟您打聽一下,”林城步遞了根煙過去,在他旁邊蹲下了,“您對這邊兒挺熟的吧。”

“熟啊,這一大片就我們三個人。”工人接過煙,點了叼着。

“那您知道這片的廠,哪兒有空的廠房嗎?”林城步問。

“空的?你是要租還是要買?”工人問。

“還沒定,就……那種比較舊一些,好多年沒人用過了的那種。”林城步說。

“那種也不見得就劃算,你先期投資裏都還得有一部分是維修的了。”工人還挺專業地說。

“那我看了再比較比較,您知道這樣的嗎?”林城步笑笑。

“有吧,不過在盡裏頭了,那片我去得少,”工人想了想,“那邊是老張負責的,反正舊廠都在裏面,外面這些都是後來擴出來的。”

“那您幫我問問?”林城步把下車的時候拿的煙放到了工人手上,其實自己過去打聽也沒什麽難的,只是元午的狀态挺随機,他怕時間長了會有什麽意外,如果工人能直接把地點告訴他,直接過去就比較妥當。

工人推辭了一下收下了煙,拿出手機給同事打了個電話,問了舊廠房的地址,又嗯嗯啊啊地說了半天。

“我告訴你啊,有三個特別舊的,都在差不多的地方,你車順着這條路一直往裏,”工人給他指路,“前面有個十字路,左邊過去開一段就有一個下坡,你下到坡底,就能看到有個水庫的提示……”

“水庫?”林城步一聽到水就會緊張。

“舊水庫了,現在都不用了,”工人說,“你就跟着水庫的路牌走,看到水庫了,就看到廠了,不過我跟你說啊……你最好還是別租那幾個廠房。”

“怎麽了?”林城步問。

“有一個死過人,好像還是自殺,具體也弄不清是哪一個了。”工人啧啧兩聲。

工人這麽一說,林城步立馬覺得元午的這個猜測說不定不是純粹的瞎猜,潛意識?還是殘存的記憶?

他回到車上,元午正閉着眼睛聽音樂,碟子已經被他換成了Lacriosa的,林城步雖然對哥金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但因為元午喜歡,他以前也都聽。

正在放着的這首他覺得還挺好聽,Ich Bin Der Brennende Komet,他做為一個文盲還專門去查過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燃燒的彗星。

“我換一首好嗎?”林城步問,他不想只是彗星,他怎麽也得是月亮吧,跟着元午轉。

“嗯?”元午睜開眼睛。

林城步也沒回答他,直接切了別的歌。

“問到了嗎?”元午并不介意他直接換歌,把車窗往下放了一些。

“嗯,”林城步點頭,順着工人說的方向開了過去,“有好幾個,不過就是……那什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工人說……有廠房裏死過人。”

“自殺嗎?”元午轉過了頭。

“……嗯。”林城步看了他一眼,元午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那就對得上了,”元午說,“我猜對了?”

“我……”林城步突然感覺有些不踏實,他放慢了車速,“我能反悔嗎?”

一開始他只是想着這些地方也許是刑天靈感的來源,如果過來了,能讓元午一點點感覺到自己跟這些地方完全沒有什麽交集,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故事居然有可能是真事兒。

這就有點兒吓人了。

他做為一只正在排隊的鬼,突然有點兒不大想去輪回了。

“走吧。”元午很平靜地說。

林城步只得踩了踩油門,元午想去,那就去吧。

無論會發生什麽,這是元午第一次主動要求去接近這些東西,豁出去了,最多不就是挨揍麽,或者是元午再退回去。

反正退不退回去,這個樣子的元午,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總之他一直陪着就是了。

轉彎下了坡之後,就看到了水庫的路标,水庫居然叫秋水潭。

“秋水潭水庫。”元午也注意到了這個名字。

“還挺好聽的,”林城步說,“不過聽說已經沒什麽水了,不用了都。”

“嗯。”元午把口罩摘掉了,胳膊架在車窗上,眯縫着眼睛吹風的樣子看上去還挺悠閑。

路标挺舊了,但指得還是挺清楚的,車開了十幾分鐘,就看到了水庫已經鏽的大門。

元午把頭探出了車窗:“那邊。”

廠房也挺明顯的,在水庫的側面,遠遠就能看到,三個挺大的廠房。

林城步把車開到了第一個廠房旁邊停下了。

元午下了車,他也趕緊跟着下車,繞過去站在了元午身邊。

“是哪個呢?死過人的,”元午說,“挨個進去看看吧。”

林城步已經慣性覺得元午時不時就會腦殘或者抽風,現在元午這一路都平靜如水的樣子反倒讓他開始非常不放心。

元午已經往廠房走了過去,他也只得跟上,一邊走一邊琢磨一會兒要出了狀況自己該怎麽辦。

最後決定只要元午有什麽反應,他就二話不說上去扛了就跑,到車上就先捆起來,然後就扒掉衣服……不,然後就開車回去。

廠房的确是有些年頭了,雖然各自的鐵圍欄還在,但都已經鏽得看不出原色,廠房除了鋼架和水泥部分還健在,別的木頭和彩鋼瓦都已經碎得七七八八能從外面直接看到裏面。

從四周的荒草裏穿過去的時候,林城步反倒覺得爛成這樣的廠房還安全些,至少陽光能照進去,不太有鬼片氛圍,也許就不容易把元午勾得抽風。

接近廠房之後,元午停了下來,盯着旁邊的一面水泥牆面看着。

林城步跟着看過去,發現牆上他本來以為是青苔或者是火燒過的殘跡所以沒注意的東西居然都是塗鴉,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站在了青合街上,再走幾步就能看到18號。

但這裏跟青合街那些或渲洩或張揚的塗鴉并不相同,元午走進了廠房之後,林城步看清了這些塗鴉,血,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斬斷了的手,掉落在地上的呆滞的眼珠……

他快步跟上元午進了廠房裏。

“是這裏。”元午說。

是的,沒錯,就是這裏。

第一個因為自殺俱樂部而最終選擇了上吊自殺的少年,就是在這裏結束的生命,那些在故事裏出現過的塗鴉和場景幾乎是按着眼前的一切寫下來的。

“你……”林城步伸手抓住了元午的胳膊,元午條件反射地想要甩開他,但沒成功,他抓得很緊。

“我什麽?”元午看着他。

“有沒有什麽……”林城步看了看幾乎已經搬空了的巨大廠房,四周剩下的只有一些木條和爛紙殼,而按故事裏寫的,進來之後,左手邊的車床,以及四根鞋帶,就是那個少年的最後歸宿。

“沒有,”元午說,“怎麽樣才算是把你前面這第一位送走了?”

“這就已經……送走了。”林城步往左邊看了一眼,除了幾根斷了的鋼架,并沒有看到車床。

也許車床搬走了,也許沒有按完全相同的細節來寫,有藝術加工……但現在林城步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故事并不是虛構的。

這一個個鬼故事裏的主角,都是那個已經被關閉了的自殺網站裏真正去死了的人,也許都曾經在那個留言板上寫下過最後的話。

林城步猛地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那麽……笑盡一懷酒的那句話,真的是遺言嗎?

元午已經轉身走出了廠房,似乎對這裏面的場景都沒有感覺,走得很幹脆,也很平靜。

但林城步還是覺得他有些平靜得太過頭了,或者說,他平靜的表現跟他讓人有些追不上的腳步并不匹配。

林城步跑了幾步跟他并排走着:“我們一會兒去吃飯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吃的館子?還是我來安排?”林城步一邊問一邊盯着元午的側臉。

“你安排。”元午回答得很簡單。

“好,那我們就……”林城步一邊要盯着元午一邊還要找廢話分散他的注意力還要在腦子裏現找個吃飯的地方來,對于大腦一直單線程運轉的林城來說挺困難的。

但元午似乎也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是埋頭往車那邊走。

“咱們去吃小火鍋吧……”林城步臨時想了個地方,雖然現在這天兒吃小火鍋有點兒太熱了。

說完了之後他突然發現元午眼角是濕潤的。

在轉出廠房的圍牆之後,一直背着光的元午迎向陽光時,林城步看到了他左臉上的一道淚痕。

“你怎麽了,”林城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臉,“你怎麽了?”

元午看着他,表情還是很平靜,眼神也沒有林城步害怕的那樣失去焦點,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告訴我,你怎麽了?”林城步想摟住他,但沒敢動,只能緊緊抓着元午的胳膊。

“你是不是,”元午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是的。”林城步心裏一顫,不知道元午問出這樣的問題是個進展還是又一種新型的抽風方式。

“為什麽?”元午問。

“我叫了你揍我。”林城步說。

“放屁,”元午說,“別張嘴就說瞎話。”

“你要不要試試。”林城步咬了咬嘴唇。

“好啊。”元午點點頭。

林城步心一橫,沒給自己猶豫的機會,直接開口:“元午。”

元午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林城步瞪着他。

元午沒有動手,表情開始有些奇怪,像是疑惑,又像是迷茫,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輕聲說:“元午?”

“嗯。”林城步應着。

“我是元午?”元午看着他,說出元午兩個字的時候非常吃力。

“是的。”林城步回答。

“是麽,”元午輕輕吹了一下前額的頭發,笑了笑,“你是這麽覺得的嗎?”

“不然呢,”林城步說,“我認識你很多年了,你一開始就叫元午,後來也叫元午,現在當然還是叫元午。”

元午沒說什麽,只是轉身走到了車邊,拉開了車門:“我身份證上的名字你知道麽?”

林城步沒說話,身份證?

元午關上車門,往車座上一靠:“我叫元申。”

去你媽的什麽鬼!又轉回來了!

林城步走過去趴到車窗上,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元申是你弟弟。”

元午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轉過了頭:“我弟弟?”

“嗯。”林城步看着他。

“那我是誰?”元午笑了。

“你是元午。”林城步說。

“那元申呢?”元午又問。

“你弟弟啊!”林城步再次回答。

“好吧……我弟弟,”元午湊近他,“那我弟弟呢?他在哪兒?”

林城步沒能說出話來。

是啊,你弟弟在哪兒呢?

“上車,回去吧,”元午輕輕嘆了口氣,“我餓了,你剛說去吃什麽?”

“小火鍋。”林城步繞過車頭拉開車門上了車,有點兒說不出來的滋味兒,感覺似乎是看到了點兒希望,但卻找不到正确的路線和合适的姿勢靠近。

“你是不是,”元午看着他,“很喜歡吃小火鍋?”

“嗯,”林城步覺得自己大概吹了風有點兒受涼了,鼻子發癢,“我們可以吃海鮮的,沒辣椒。”

“好的。”元午點頭。

“你如果想吃別的,”林城步扭臉看着他,元午不噎他甚至是很聽話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疼,就像看到一匹烈馬被斬了蹄兒似的,“我們就吃別的。”

元午看着他沒說話。

他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于是就跟元午四目對望着。

說實話,以前這樣的機會真的沒有過,這麽近的距離,這麽長的時間……元午從無動于衷到翻臉走人有時候只需要三秒。

林城步看着元午的眼睛。

元午眼睛很深邃,有時候他覺得看不透元午在想什麽也許就是因為他的眼睛太深了,看不到底。

但是很漂亮。

“你……”元午看着他,“在想什麽?”

“嗯?”林城步頓了頓,“沒想什麽,就看你眼睛很漂亮。”

“這句應該是真話,”元午從旁邊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你流鼻血了大爺。”

“……操,”林城步接過紙巾往自己鼻子下面按了按,一片紅,“我……操。”

就說剛怎麽覺得有點兒癢呢,還以為是鼻涕沒好意思老吸。

這簡直是,林城步回過神來之後一陣狂風般的尴尬,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感受了,自己居然看元午看出了鼻血?

自己居然饑渴到這種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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