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狐嫁女

第二日東方天際剛亮出一絲魚肚白,六狐洞內便高低喧嚣響個不停。挽歌狐貍耳朵太尖,頓時被吵醒起來。小癡早早起身換上新衣,祖奶奶和生母阿娘以及各洞的姑母長輩們将她圍得水洩不通,秦挽歌簡單梳洗過後便摸了些瓜果之類出了六狐洞。

剛走出洞門沒多久,無殇也笑着跟了過來,道:“那位祖奶奶說,狐女嫁人時身旁不可留有男子,就把我給‘請’了出來。”秦挽歌笑道,“也是我運氣好,自己提前出了洞,不然也如你一樣被趕出來。”

言談不過數句,洞外山路忽然多出兩個年輕弟子,衣着服飾與狐族不同,胸口衣襟處還刺着一個巴掌大小的骷髅。那兩個年輕弟子行了一禮,道:“秦公子,無殇公子,宗主請二位前去狐岐山腳,說是秦公子的師妹們到了。”

秦挽歌點了點頭,與無殇一同前去。碧霄宮中尋琴師姐重傷未愈,問玉師姐肩扛重責料理瑣事,師父繼任掌門須得坐鎮合歡三宮,長純子性情愛玩愛鬧也不适宜此次率領精銳暗中增援,想來想去,便只有一個人選了。

三妙見師兄緩步前來,笑着上前行禮道:“三妙見過秦師兄。”

無殇忍不住笑着打趣,“光顧着看師兄,怎麽不向我問好?”

三妙微微低頭,臉色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紅,無聲的風情斜斜洋溢,饒是無殇定力深厚都忍不住心頭輕蕩。

“好高深的惑心術!”他心中暗道,随即多了些警惕。想不到合歡門下弟子也有這般厲害人物,不到百年便将花間游功夫修煉至如今境界,此等天賦比之尋琴問玉等人只強不弱……自然,與天資聰穎的挽歌想必還是遜色一籌。

秦挽歌問道:“尋琴師姐可好些了?”

三妙點頭答道:“好些了,一日三餐吃得清淡但臉色已經好了許多,師兄續命良藥長純子師弟也已經帶了回去,相信過不了多久師姐便可安然無恙。”

秦挽歌稍稍放心,望了眼三妙皓腕上的瑩白“纏綿絲”,忽然微微一笑:“風花雪月四境中的‘花’境,不錯,你的資質和天賦确實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三妙只覺得面前師兄的輕笑如同眼前心前的落英缤紛,曼妙瑩舞透着甜蜜絲絲縷縷疊進心中。她勉強定了定神,強壓住小鹿亂跳的心口,卻沒能止住臉上愈發濃豔的羞色與慕愛。秦挽歌看了她一會兒,擡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道:“早些時候我前往縣潮山從普方手中救下尋琴師姐時,便是得知了修曜的下落。待到此事了解過後,我便與你攜手生擒修曜,為你弟弟報仇雪恨。”

三妙想到親弟的下場,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她哽咽道:“……三妙、三妙多謝師兄!”

秦挽歌微微點頭,身旁的無殇也插話道:“也算我一個吧,畢竟他有些毒功手段你們應付起來有些吃力,再者說畢竟是我萬毒門中的叛徒,總要有人替師父清理門戶。”

三妙拭去眼角淚痕,向無殇行了個大禮,勉強哽咽開口道:“也多謝無殇師兄!”

過得片刻,三妙收斂神容,眼眶微紅地将率領之精銳一一道來,只說臨出宮前掌門師父親口叮囑萬事聽從秦師兄差遣吩咐。秦挽歌聽完後,微微皺了劍眉,問道:“只你一人率領精銳趕來支援,長純子沒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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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妙點頭道:“是,長純子師弟本打算領了這樁差事,但師妹憂心以他之性情難免路上會露出些許行蹤打草驚蛇,故三妙鬥膽向師父請命前來支援師兄。”

秦挽歌暗暗思忖,哼笑一聲道:“你提前叮囑一下合歡門人,讓他們多多留心逍遙澗方向的動靜,我擔心長純子那個家夥會不請自來。”

三妙有些詫異,“可是,臨行前師父叮囑過他,不可貿然行動。”

秦挽歌道:“可是長純子又有多少次将師父的話聽進心裏?照你所言,長純子機緣巧合之下奪得神兵‘墨雪神劍’,按他平日裏炫耀的性情,上次相見沒能亮出他的寶貝,只怕這次他會偷偷跑來狐岐山向我展示。”

三妙頓時道:“既然如此,師妹這就派遣人馬暗中查看,只待長純子師弟踏入狐岐山便将他遣送回逍遙澗。”

秦挽歌想了想,輕輕搖頭,道:“來就來吧,既然他要過來,我自然有法子讓他累得不想待下去。”

三妙撲哧一笑,瞬間又覺得自己此刻在師兄面前笑出聲有些不雅觀,連忙低下頭去。唇邊腮邊,清淡嬌羞無聲綻放,更添萬種風情。

無殇淡淡橫去一眼,像是看出了什麽。

秦挽歌與無殇漫步狐岐山中,三妙隔着半步之遙不緊不慢跟在身後,時而靜心恭聽師兄的安排。沒多時,合歡精銳弟子便被分劃至每一處角落,彼此交錯,隐隐構成一張細密大網只待魚兒上鈎。

無殇見他籌謀時的嚴謹模樣,與往日裏的潇灑風流相比少了一絲風情,卻多了些許淩厲,不自禁地讓無殇眼底柔光愈發溫和。

神州,小池鎮。

水月停下真氣,緩緩調息起來。天音寺普智神僧見那書生不複初見時神魂颠倒模樣,終于長長舒了口氣,念了聲“阿彌陀佛”。

普智低聲道:“有貧僧的明王咒與青雲水月師姐的太極玄清道,這位施主所中的妖咒,算是祛除幹淨了。”

水月緩緩睜開雙眼,欺霜豔雪的俏臉上有些涼白,萬劍一上前問道:“師妹,你沒事吧?”

水月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低頭,聲音如往日一般冷清:“無妨,有勞師兄挂念……”她看了看如今鎮靜昏睡過去的薛書生,有些不解地問道,“只是師妹有些不解,這男子一介凡人,又是怎麽招惹那路過的狐妖對他下此惡手?”

普智沒有多言,只是雙掌合十閉目念佛。

此番雲游下山,偶然來到這小池鎮,倒是有幸遇見了如今青雲門中三位青年英豪。更奇的是,就在四人相遇的小池鎮上鬧起了狐妖,于是乎三位道家子弟與一名高僧便被痛哭流涕的老者跪着“請”回家中除妖驅邪。

萬劍一哼了一聲,道:“這書生的老爹咬牙切齒說是蒼天不開眼,派來這等妖孽為禍蒼生。只是我私下查問鄉鄰之後才得知,這書生平日裏放蕩的很,那日又要死要活為了一個初相見的美貌女子休了多年相伴的妻子。”

水月聽了這男子的“豐功偉績”後,秀眉微皺,眼底隐隐閃過一絲厭惡,道:“這般說來,倒是……倒是命中該當此劫。”萬劍一看了她兩眼,似乎覺察到水月将那本應該說出口的“倒是便宜他了”換成了“該當此劫”。

他不禁微微慨嘆,果然女子心口不一,就連小竹峰的高徒都不例外。

片刻後他望向窗外,有意無意地問道:“修明師弟怎麽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門外一聲呼嘯,寧修明反手将“軒轅劍”納入體內,快步入了房中:“萬師兄,水月師姐,普智師兄,我回來了。”他沖到桌前飲了杯茶水,長長喘氣道,“跑了這麽久也算有所收獲,這小池鎮距離狐岐山遠隔千裏,我若是強追過去只怕幾日都回不來身。不過說來也巧,師弟我在十裏之外的玉符山休憩時聽了兩只狐妖閑聊磕牙,說是近日狐岐山有一場喜事。”

“喜事?”普智雙目澄澈面色淡然,望向寧修明。

寧修明又添了杯涼茶:“對,喜事。我聽得真真切切,說是狐岐山鬼王宗主要迎娶一個狐女,狐岐山方圓百裏的狐族都趕過去慶祝了,那兩只小狐妖啰裏啰嗦說了半天壽禮的事,我聽完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萬劍一與水月互視一眼,沒有開口。

普智眼底微光一閃,面上卻輕輕笑了起來,“難怪前兩日貧僧在小池鎮外偶遇焚香谷高徒,他二人也是神色匆匆地趕赴狐岐山方向,原來是前去湊一湊熱鬧。”

水月心中一凜,登時臉色凝重起來。

狐岐山乃是魔教後來居上之門派鬼王宗的所在之地,若寧師弟所言非虛,這幾日鬼王宗喜事臨門應當是戒備森嚴才對,可是依照普智神僧所言連素來行蹤帶有三分詭秘的焚香弟子都橫插一手,豈不是這場親事會有所變動?

萬劍一心思敏銳,轉眼也猜出了其中訣竅,他望了眼上下打量昏厥書生的寧師弟,剛要開口時卻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萬劍一定睛看去,原來是薛書生的老父在外等候良久不見名門正派弟子走出,一時情急便推門而入。

萬劍一提起精神與老者交談起來,水月望了普智一眼,只覺得這和尚雖則慈眉善目一身修為不可小觑,但不知為何她總是有種敏銳直覺,這和尚心思彎彎繞繞如九曲回腸,令人捉摸不透。

寧修明坐在床榻前,丢了茶杯随意打量這個已經瘋癫地皮包骨頭的書生,眼底的烏黑如同黛墨一般。他收回視線,回過臉的瞬間,隐隐約約像是聽到床上昏迷之人的些許低低呓語:

“十數載,三千年,但願相別不相忘……”

這幽幽的聲音如同月華如洗的清夜無數蟲木低吟淺唱,又像是對月梳妝的女子在輕聲慨嘆韶華易逝容顏枯骨。淺淺的淡然如一雙溫柔撫慰的素手,又似輕盈撩人的暗香萦繞心頭,久久不能散去。寧修明動作一停,眼前卻是不由自主地閃過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那人模樣。

淡紫逍遙扇運使如此,眉目如畫俊雅風流。

寧修明眸光微微蕩漾,眼前逐漸顯現出了當年再次相遇的情形。

那年七脈會武下山試煉,他因秦挽歌胸前玉佩之緣故而瞞着師兄師姐一路前往相思木。洞穴之內認清彼此當年機緣邂逅的真相,又在南柯國中助公主鏟除巨蟒妖孽,如此攜手迎敵後卻誤打誤撞看清秦挽歌手中的逍遙扇,繼而認清了那人的真實身份。

僥幸逃過一劫後,他不知為何,竟将秦挽歌一事系數瞞下。莫說萬師兄與水月師姐,就連對父親也是守口如瓶。只有在夜深人靜萬籁俱寂的時候,他從旖旎夢中醒來,才會再一次回顧相遇之後的點滴。按理而言,正邪道不相同,他本應該在回山之時将秦挽歌出現在河陽城中的消息禀報上去,然後再由門中前輩出手将其擊殺,也算為往日死在邪魔外道手中的無辜正道弟子報了血海深仇。可寧修明每每想到相思木下的那一吻,與秦挽歌臨走時的手下留情,這洩露消息的話便說不出口。

如此這般魂牽夢萦了兩三年,他終于再度下山,一是為了除惡揚善匡扶正道,二……則是為了散心。他在河陽城中信步穿梭,不知不覺便停在了“山海苑”門前,依舊邁步向三樓行去,準備如當年初次下山那般點上一道名菜“清炖寐魚”,然而在來到三樓雅座時,他卻瞠目結舌地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同樣藍衣潇灑,同樣孤身入座。

只不過,這次靜靜眺望着他的逍遙公子,嘴角卻帶着淡淡的笑容。

仿佛,那個人早就會料到他有朝一日會再訪舊地。

舉杯把盞,共飲交談。

仿佛他不再是青雲門七脈首座之子,而那個人也不再是鼎鼎有名魔教逍遙公子。只有兩個多年未見的知己好友飲美酒、暢平生。寧修明如今還能記得當時自己笑着提起當年那個膽小哭泣的孩子時,秦挽歌眼中閃過的無奈笑意,自然,秦挽歌也悠悠地說起了當年眉宇張狂的小小少年,引得他哭笑不得。

那枚玉佩,就挂在秦挽歌的脖間,可是不知為何寧修明當時卻絲毫沒有再将它要回的念頭。也許是因為時日久了,就連父親也都不再抱任何期望;也許是在不經意間,他已經暗暗在心中認為幼年送出去的東西,自然就是別人之物;也許……

總之,那一次他少有地喝到酒醉。朦胧中有人攙扶他來到床榻之下,替他蓋好床被,然後胸前的玉佩仿佛忽然冰了一下,然後就是唇上蜻蜓點水一般的暖柔觸感。其餘的記憶,就只剩下第二日宿醉之後的頭疼欲裂,與空無一人的惘然了。

寧修明想到此處,心中默默嘆了口氣,随後向遠處眺望而去。

狐岐山,狐岐山……

那人……那人也會去嗎?

千裏之外,秦挽歌忽然打了個噴嚏。

他擡頭向遠處群山望了一眼,暗暗想道:“哪個家夥又在背地裏說我壞話?”

狐岐山數十裏之外的一座荒山,向來蟲豸叢生游人罕至,然而狐岐山嫁女這日,荒山半腰風中一緊,無端端現出兩個身影。那是一男一女,男子年歲較大約莫三十出頭,相貌算不上有多俊朗,眉宇間更是自帶一股戾氣;而女子清麗婉約身姿窈窕,儀态出塵并無半絲煙行魅惑之意。

更出奇的是,二人衣袍袖角均繡着一枚火焰紋絡,正是名動天下的焚香之炎。

“呂順師兄……”龍曉煙秀眉微蹙,“那妖孽真的會趕回狐岐山嗎?”

被稱之為呂順的男子身形瘦削,此時一皺眉愈發顯得面目五官孤佞狠辣,“師妹,你雖常年在暗香閣侍弄藥草丹爐,可也應該明白‘玄火鑒’對我焚香一脈的重要性。百年前天狐族衆妄圖入侵玄火壇竊取神器,卻被上官師兄與谷主聯手鎮壓,狐妖餘孽也死傷殆盡,但卻偏偏讓那只六尾魔狐奪走‘玄火鑒’僥幸逃脫。時至今日,此事始終是我焚香弟子的一大心病。”

他遠目眺望狐岐方向,道:“谷主耗時多載終于查出其他天狐餘孽躲藏在狐岐山,但因忌憚比鄰之居‘鬼王宗’而遲遲不能擅自出手。如今這狐岐山要嫁女,素日與那女子親如兄妹的六尾魔狐定會按捺不住趕赴狐岐。我們守在這必經之路,一定要……”

呂順話說到一半,卻忽然被龍曉煙強行捂住口角!

龍曉煙微不可查地向他搖了搖頭,目光中驚恐之意明顯至極,呂順轉瞬明白了師妹意圖所指,頓時強運真元遮掩了二人身形蹤跡。也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必經之路處無聲無息現出一隊人馬。法寶利刃冷光閃爍,來人個個內息不凡,倒是一隊精銳之士。

為首的年輕男子像是覺察到了什麽,朝呂順二人隐匿方向望了兩眼,面上帶着幾分疑惑像是拿捏不準。此時,一旁的手下上前禀報道:“黎公子,此地距狐岐山已不足百裏,我等是稍作休息還是……”

“全速前進!”黎公子收回目光,淡淡開口,“十裏之外再行休整,定要趕在他們拜堂成親之前混入狐岐山。”手下應了一聲,只是眼底頗有些躊躇神色,黎公子瞥了他一眼,寬聲道,“放心,只要此事能成,我必能在門內擁有一席之地,就算玉陽子也不敢堂而皇之與我作對。到時,還怕少了你們的好處不成麽?”

手下連忙道了聲“不敢”,低頭離開傳達命令。不多時,一隊人馬再度悄無聲息向前飛馳而去,只是臨行之時,那位黎公子似有所感般再度望來一眼,暗暗忖道:“莫非,是我想多了……”

他搖頭哂笑一聲,沒有多想,轉眼便跟随其餘之人消失在天邊。

龍曉煙雖在焚香谷暗香閣丹房當差聽命,可早年也是曾經奉命闖蕩過神州南北的,這隊人馬離開之後她并未直接起身,而是又等了小半柱香才緩緩直起腰。然而就在她欲要起身之時,呂順卻忽然甩來一記目光,牢牢将她釘在原地!

……先前的道路上悄無聲息地多了一道身影,正是方才已經走遠的黎公子。

一滴冷汗緩緩自她額間滑落。

黎公子環視左右,立足片刻,确定四周并無異樣之後才哂笑一聲:“看來,真的是我多思了。”

龍曉煙總歸不是蠢笨之人,這次見那位男子再度離去之後,便一直安心隐匿,直到身旁的呂順師兄确定沒有回馬槍之後才緩緩站起身。她望了眼那人離去的方向,道:“那男子姓黎,使得又是長生堂門下獨有的‘枯榮幻’身法,莫非是近些年來兇名狠名直追玉陽子的黎罡?”

呂順沒有作答,只是冷冷一笑:“看來,狐岐山這個喜事要更熱鬧了……”

龍曉煙眼波流轉,忽地輕輕一笑,喚了聲“呂順師兄”。

呂順回頭看她,轉眼得知心意:“師妹是想去湊個熱鬧?”

龍曉煙淡淡一笑:“那只六尾魔狐既然要趕赴狐岐,不如我們就來個守株待兔,再者若是抓不到那只中了上官師兄‘九寒凝冰刺’毒勁的六尾魔狐,能探清山中狐妖底細想來谷主那裏也能所有交代。”

呂順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師妹言之有理,這魔教內部狗咬狗,倒也方便了我們。”他頓了一頓,“只是,若只有我二人前去,未免有些不妥。”

龍曉煙擡頭看他,卻見這位呂順師兄嘴角擒住一絲淡淡深意之笑,他的目光牢牢鎖在了遠處的狐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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