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初雪小築

流波山,逍遙澗,碧霄宮。

寧修明被困在初雪小築之中,已經足足半日了。

自從狐岐山正邪混戰中,那位名叫“問玉”的合歡弟子不幸喪命于正道手中,秦挽歌便如同瘋魔一般解開了嗜殺成性封印。每行一步,逍遙扇下便有數人喪命,骨肉斷裂鮮血淋漓,他眉角濺上的血珠如寒雪冬梅般殷紅奪目!

魔教衆人在他的統率下大肆進攻,饒是場中諸位年輕精銳聯手抵禦都沒能擋住這鋒銳攻勢,轉眼間便潰不成軍。

水月師姐借助天琊神劍勉力施展青雲鎮山奇術“神劍禦雷真訣”後,真元虧損不是敵手。萬師兄以斬龍劍相抵,也依舊沒讨到什麽好,雖然秦挽歌也受了不輕的傷,可面對視死如歸的敵手饒是道行非凡的萬師兄也有些束手無策。焚香谷更不用提,低階弟子潰敗而逃,丹房長老龍曉煙喪命于狐岐山,呂頌莫名其妙殒命當場,呂順又挨了一掌吐血重傷昏迷過去,若非焚香弟子拼死救出只怕也會步上呂頌的後塵。

對比這些死傷之人,被擒住的自己倒是有些幸運了。

思及至此,寧修明不禁回想當時情形……如殺神附體般的秦挽歌孤身飛入青雲弟子之中,縱橫殺伐毫不留情,更是毫不憐香惜玉地将自己拼死救下、真元虧虛的水月師姐一掌打飛。若非萬師兄以斬龍劍相抵,只怕水月師姐便再也回不了青雲山。可即便是萬師兄出手,素來勇猛的神兵利器“斬龍劍”依舊沒能擋住逍遙扇的無窮銳芒,其餘青雲弟子死的死傷的傷,猛然間擡頭眼睛都殺紅了的秦挽歌就沖到了身前!

再然後眼前一黑,醒來就到了東海流波山。

他在這初雪小築的房間之中,緩緩嘆息出聲,

碧霄宮,靈堂。

白燭靜燃,肅穆無聲。

淩波仙子哀痛不已,早被諸位碧霄宮門人勸回後殿休息,尋琴叮囑幾聲後親身去了後殿照料恩師。整個靈堂之中,除了跪在門外的偶爾傳來低聲嗚咽哭聲的低階弟子,便只有一直靜默無聲的秦挽歌了。問玉香消玉殒之後,靈柩被運回東海逍遙澗,一路上這位碧霄宮的秦師兄便再也沒有開口,只是牢牢守在靈柩側旁,不眠不休。

三妙緩步從後殿走出,見到師兄跪在靈堂前的身影,忍不住眼眶一紅。雖然秦師兄不發一言,可是就連掌門恩師淩波仙子在內的任何人都知道,此時此刻最難以接受問玉殒命之事的人,便是他了。

問玉師姐與尋琴師姐自幼愛他如親生胞弟,時常呵護叮咛,尋琴掌管宮內諸般事務,有時照料幼弟的重則就交到了問玉手上。彼時的問玉雖是合歡派聲名漸起的年輕俊才,可對于照料幼兒之事仍是一竅不通,有幾次甚至險些看管不牢出了大問題。萬幸秦師兄福大命大,一路跌跌撞撞長成了少年,可就在問玉師姐漸漸熟悉照料之時,又鬧出了雲舒宮雲秋師伯的那樁子事。

秦師兄是從問玉師姐手上丢失的,不待恩師淩波仙子責罰,她自己便忍受不了失職意欲自盡。好在尋琴師姐循着蛛絲馬跡找回了亂葬崗中的秦師兄,問玉一番愧疚憐惜之心在見到秦師兄被吓出一個懼怕陰靈之隐疾時,便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闖進雲舒宮大鬧了一場。

如今這位疼他愛他的師姐,就這麽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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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妙眼角的淚無聲地砸了下來,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疾走上前跪在了秦師兄的身邊,伸手扣住了他添紙錢的手腕。三妙望着師兄遮不住的憔悴神色和眼底的血絲,哀聲道:“師兄,你、你莫要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秦挽歌掙開手腕,動作有些力度,三妙被這氣力牽引帶動,一個不慎便歪在了他的身上。隔着單薄衣衫傳來幾分肌膚熱度,素來讓自己心醉的男子氣息也瑩然于鼻尖,可是不知為何三妙眼中的淚落得更多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伏在秦師兄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問玉師姐雖是為了保護秦挽歌而殒命于天琊劍下,可這件事歸根結底,也有自己的緣故。若是當時自己道行勝于那青雲門水月,她便不會以“神劍禦雷真訣”對陣問玉師姐,以至于重傷之後猶有餘力偷襲秦師兄。只要自己再強上一分,最終便不會是現在的結局了……

肅穆靈堂之中,只有低低女子的哭泣聲傳來。

秦挽歌緩緩擡起頭來,那一枚巨大的“奠”字像極鋒利的匕首,穩準狠地紮在了心尖上。這疼痛來的太過迅猛,他咬緊牙關也沒能挨過去,身軀也忍不住輕輕顫抖。師姐為自己擋劍的情形,仿佛再一次浮現眼前。三妙哭得傷神,沒有察覺到師兄的異常,直到記憶裏那只溫暖的手掌輕輕落在自己頭上,緩緩撫摸秀發。

她怔怔地擡頭,臉上早已是水痕不斷,秦挽歌神情凄苦,朝她勉強一笑:

“……別、別哭了。”

三妙眼眶再度紅了起來,這才過了幾日,原本師兄溫潤的嗓音卻變得如同砂紙打磨一般沙啞。

秦挽歌望着那一枚“奠”字,嘴角的苦笑開始顫抖,哽咽道:“……問玉,問玉師姐……咳,咳!”

随他話音響起,一聲細微輕輕濺落下去。

三妙慢慢張大了嘴,死死盯住那濺落在師兄喪服衣襟上的那一點殷紅,如初雪時綻放的雪梅般奪人眼目。

秦挽歌一句話說完,再也按捺不住動蕩的心脈,一口腥甜噴了出來。

三妙頓時尖聲嚎道:“師兄,師兄!來人!快來人啊——————————”

秦挽歌無力地倒了下去,眼前的守靈堂仿佛顫抖起來,白燭的光火跳躍不已,燃燒着的紙錢飛灰缭繞不斷,青煙霧霭遮住了一切。

只有那一個“奠”字,深深地、狠狠地烙進他眼底。

恍惚之中,仿佛有一位美豔女子掌心托着“多情環”,朝他甜甜地笑着。

再然後,便是湧上來的無邊黑暗。

神州,南疆之地。

焚香谷守山弟子馮乘今日有些心神不寧,說不上來為何,但卻感覺心頭仿佛懸了一塊無形巨石,壓抑至極。與他輪班的秦勝師兄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放寬心,沒什麽大礙的,咱們不過守着山門又不是前去‘魚人嗣’與那些畜生打交道,怕個什麽。”

他勉強笑了笑,可是額頭卻隐隐泛着痛:“師弟我入門已經百年了,焚香玉冊的功夫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可是對上那些長着魚頭人身的怪物還是有些手軟腳軟。”

“多殺幾次便好。”秦勝師兄淡淡道,随即他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微不可查地緊了緊眉,“說起來,為什麽師父、師叔、谷主他們不将這些畜生趕盡殺絕,反而要将其置放在‘魚人嗣’那邊呢?”

“誰知道,畢竟我們又不是呂頌師兄他們那些精銳弟子,所以才會淪落到守山門的下場。”

那師兄哼笑一聲:“守山已經不錯了,比起巡護在魚人嗣的師兄弟們,我們可幸運多了。”

“說起來,呂頌師兄率領焚香門人前往狐岐山也有将一個多月了吧,怎麽到現在還沒動靜?”

“你想要什麽動靜?”秦勝瞥了他一眼,“呂頌師兄與呂順師兄算得上是一頂一的年輕高手,其他正道也是門人弟子盡出,青雲門的萬劍一、水月、天音寺的普智,哪個不是年輕俊秀?可是這麽多人齊赴狐岐山直到現在都沒有半點大動靜傳出來,可見與之抗衡的魔教妖人人數之多、道行之強……”

他忽然噤了聲,面色微微凝重地望着遠處某個方向,道:“小心,有人來了!”

馮成連忙向師兄所指方向望去,片刻之後才覺察到有修道之人急速向山門之處趕來,不過這來人似是道行受損,氣息呼納之間一片萎靡。終于,一抹熟悉的暗紅光芒遙遙飛出,望見山門的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氣力,轟然墜在了不遠之處。

秦勝吃了一驚,随即快手放出示警煙花,急聲道:“快!快救人!那是……那是呂順師兄!”

“我得救之後剛要走出洞穴地牢,便見到呂頌師兄忽然目無光彩,如同被什麽東西攝去了神智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具聽話的木偶。呂頌師兄猛然向我出手,我閃避不及挨了一招,傷及心肺,而後秦挽歌現身出招,一邊催動合歡妖術一邊以逍遙扇意圖将我斬殺。期間,我生死存亡之際,不得不拔劍刺死了已經變成‘攝心傀儡’的呂頌師兄,而後更是在合歡派問玉被殺秦挽歌神情瘋癫誅殺正道衆人時被門人弟子拼死救出……”

密室之中,轉醒過來的呂順緩緩将“事實”講述出來,偶爾氣血翻湧還會盡力忍耐地咳嗽幾聲。

呂順言語之際始終低下頭,看似尊敬舉動實則目光閃動,這密室隔扇後的那位乃是百年前自道行絕倫的上官策師兄手中奪去谷主之位的雲易岚雲師兄,若論心機,只怕整個焚香谷中無人可及。

當年他雖然年幼,可也不是無知孩童,雲師兄與上官師兄之暗下恩怨已經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講完的。但雲師兄如今能夠執掌谷主之位牢牢壓過上官師兄一頭,可見其管教之能确實勝人一籌。

思及至此,呂順又壓低了頭,竭力讓自己音色平穩,免得有心人聽出差亂。

隔扇後的那人終于出聲,細細聽去,這聲音略顯蒼老頗有些有氣無力,但呂順依舊不敢放肆。雲易岚道:“你說呂頌師弟被魔教邪法所控,你為保命不得不将其擊殺?”

呂順聽着話語中的淡淡之意,不知為何頭上冒出了些許汗珠,他無聲地咽了下口水,道:“……是,師兄。”

雲易岚似是輕輕嗤了一聲,呂順手掌微微顫抖,卻不敢擡起頭來。

半晌之後,隔扇後的雲易岚又問道:“那……龍曉煙龍師妹呢?”

呂順瞳孔微縮,眼神有些慌亂,但片刻之後他便鎮定下來,道:“龍師妹……龍師妹死于魔教鬼王宗手上。”

雲易岚默然無聲,雖隔着一層看不真切的隔扇,但呂順卻敏感地覺察到師兄的目光如實質一般上下探查,每過一處,肌理便刺骨一分。終于,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雲易岚才再度開口,緩緩出聲:“師弟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呂順心中暗暗長舒一口氣,起身行禮道:“是,師兄。”

他轉身向外行去,在即将踏出門檻的一瞬間背後忽然再度響起雲易岚的聲音:“……等等!”

呂順身體一窒,心中大駭,當下便以為雲師兄識破了自己的謊言要以谷中門規處置膽敢弑殺師兄師妹之輩。他背後冷汗涔涔而出,勉強轉過身來,問道:“師兄……師兄還有何事?”

這話音一出口,就連呂順自己都不禁暗叫不妙,許是心情太過跌宕起伏聲音竟然沒有半點沉穩,反而隐隐帶了一絲顫音,讓人一聽便覺得其中有異。

但雲易岚似乎并未察覺,只是依舊用方才的蒼老聲音說道:“過不多時,師兄我要閉關參研焚香玉冊,屆時天香居上下不許常人出入,師弟日後就不要再來打擾了。”

呂順心中一凜,卻也沒說什麽,只是行了一禮,道:“是,師弟明白。”

“去吧。”

呂順得了命令,再不遲疑向外行去,仔細看他行走步伐平緩中帶着些許慌亂,但他臉上卻始終帶着一絲淡然,隐隐約約間眼底似乎閃過幾分如釋重負。

許久之後,那密室之中才低低響起幾聲冷笑。

“……真以為我就那麽好騙?”

秦挽歌醒時,已經是半日之後,守在床榻邊的三妙像是有些困倦,但她依舊勉強以手撐腮硬挺着清醒。昏昏沉沉之際,三妙見到師兄緩緩睜開雙眼,頓時間所有的瞌睡一掃而空。她連忙攙扶師兄坐了起來,喜道:“師兄,你終于醒了,感覺怎麽樣?餓不餓?我這就去吩咐後廚的弟子給你……”

“不用了……”秦挽歌虛弱打斷道,臉色蒼白的他愈發讓三妙憐惜心疼。

三妙強忍住眼中的淚光,低聲道:“我去叫師父和長純子進來。”說罷,三妙替師兄掖好被角,便要起身離開。行至房門的瞬間,身後的秦挽歌忽然出聲問道:

“……那個人呢?”

三妙推門的素手微微一頓,瞬息便明白了師兄言語所指何人。她輕輕轉過身來,望着師兄虛弱的臉,說道:“……三妙,三妙自作主張,将他關在了初雪小築的偏房之中。”

秦挽歌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深邃而濃重地凝在了某一處,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三妙輕輕呼吸,随即向師兄行了一禮,轉身推門而去。

淩波仙子與尋琴聽聞挽歌蘇醒,連忙快步前來探望,仔仔細細查看過後才紅着眼眶稍稍放了心。秦挽歌望着師父與師姐的憔悴神色,輕輕開口道:“師父和師姐身上都帶着傷,莫要憂心過度以免牽連內息。”

淩波仙子聽了這話,眼圈愈發紅了,她坐在挽歌床榻之側,心疼地撫着他的鬓角,道:“明明你才是最難過的人,偏偏還要來勸我們不要傷心,挽歌,你……”

“師父……”秦挽歌擡手握住師父的手掌,輕輕貼在自己的側臉上,勉強一笑,“放心吧,挽歌有分寸的。”淩波仙子做了個呼吸,側過身輕輕拭去眼角的水澤。尋琴站在她身旁,低低勸了一聲“師父”。

秦挽歌又望向尋琴,問道:“師姐,你的傷怎麽樣了?”

尋琴勉強打起精神,免得挽歌憂心自己,她道:“還剩些許內傷,只要再服用一枚‘靈心養魄丹’便可痊愈,你放心,師姐沒怎麽容易就……”她忽然住了口,像是記起了問玉師妹如今的狀況。

秦挽歌眼光一黯,随即飛快消散,他望着淩波仙子與尋琴,衷心說道:“師父,師姐,你們千萬不要再有事……”水汽逐漸籠罩上來,那雙眼眸裏無聲滑落的淚水,看得淩波仙子與尋琴心都揪了起來。

恩師與師姐離開過後,三妙端了碗滋補藥湯進來,柔聲勸道:“師兄,喝了藥休息一下吧。”

秦挽歌接了過去,輕輕撥動玉色羹匙,然後輕聲問道:“狐岐山……”

三妙聞弦歌而知雅意,連忙道:“我們回來的途中便已經打聽清楚了,狐岐山傷亡情況不到一掌之數,畢竟狐岐山乃是鬼王宗開山建派之所,有無數精銳強将把守。前幾日,小癡姑娘為怕師兄擔憂,還特意親筆修書一封言明情況,免得讓師兄擔憂。”說着,她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過信箋。

秦挽歌拆開觀閱,片刻後才長長緩了口氣。

問玉師姐猝然死于正道手中,自己渾渾噩噩之際往日的精明早已不複存在,萬幸還有個識大體謀大局的三妙侍立身旁。他放下信箋,擡手揉了揉眉心,忽然又記起一事,出聲道:“無殇大哥……”

師兄雖只說了短短四字,但三妙素來聰敏蕙質,故而低聲回道:“萬毒門死了不少弟子,無殇師兄脫身不得,回了毒蛇谷複命。不過他臨行之前曾叮囑三妙,待他了解此事過後便立即出谷前來與師兄彙合。”

秦挽歌點了點頭,擡手将藥湯一飲而盡,極苦之物入口可他卻連眉頭都沒動上一動。待他喝完之後,三妙連忙遞來膏糖,只是秦挽歌卻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三妙望着師兄蒼白的臉色,擔憂地喚了一聲“師兄”。

秦挽歌勉強一笑,“這藥雖苦,卻比不過我心裏的苦楚。”

三妙素手一顫,眼底的心疼又深了幾分。

秦挽歌苦笑之後,便緩緩閉目休息,三妙放輕動作出了房門,她不過在院內眺望片刻雲卷雲舒,便聽到身後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三妙回頭後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攙扶道:“師兄,你不在房裏休息,怎麽起來了?有什麽事,三妙盡可以代勞……”

秦挽歌緩緩搖頭,輕聲道:“有些事情,你未必能夠代勞……”

三妙一怔,卻見師兄緩緩擡起頭,望向不遠之處。

她心裏頓時一凜:那是……那是關押寧修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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