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生
承光三十年,臘月初九,醜時,大雪。
明明是最該安靜的深夜,東宮的寝殿外頭,卻有不少宮人來來去去的提着燈籠走着。
“阮公公,太子殿下現下可是起身了?”
一個披着翠綠鬥篷的宮女正跺着腳,似乎是想要自己暖和一些,見着寝宮的大門悄悄開了一條縫,擠出來一個三十六七歲的中年太監,忙忙迎上去問道。
阮公公臉色很是難看,道:“太子接連三日三夜寸步不離的守着皇後娘娘病榻,今晚難得回東宮沐浴歇下,如今算來,統共才睡了一個時辰而已……”
那綠鬥篷的宮女忙賠笑道:“公公,您是宮裏的老人兒,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咱們沈妃娘娘最是個菩薩性子,心裏又心疼皇後娘娘的病,一着急起來,就什麽主意都沒了,只一味地傷心流淚。可不正是因着沈妃娘娘為着皇後娘娘的這一份憂心之下就手足無措的心意,這才要奴婢來請太子殿下過去為皇後娘娘盡孝,主持大局麽?”
菩薩性子?一味傷心流淚?
阮公公心底冷笑一聲,看着外頭的鵝毛大雪,想着太子殿下的身子,終是沒忍住,諷刺了幾句:“那倒是奇了,說來,之前皇後娘娘只是小病的時候,沈妃娘娘以一己之力将這合宮的事情都管理的穩穩妥妥,賞罰得當,可是連皇上都贊過的,怎麽今日只是區區照顧病中的皇後的事情,沈妃娘娘今日竟是都要依賴太子殿下一個孩子了麽?”
那綠鬥篷的宮女聞言,也不再賠笑了。
左右這閹人也是自家主子早就忌憚的人,只等着皇後娘娘一死,接着要被處置的就是這閹人了。
反正,那位太子殿下心裏,她們沈妃娘娘是最仁善的了,區區處置一個奴才,那位太子不會不給沈妃娘娘面子的。
“瞧阮公公這話說的。不管咱們沈妃娘娘能不能管好這一宮的上下事務,只要沈妃娘娘能照看好太子殿下,讓太子殿下掏心掏肺的信着她,這沈妃娘娘甚麽時候能幹,甚麽時候不能幹,又有甚麽要緊的?”
阮公公臉色微微一白。不知是被這寒風吹得,還是被宮女的話刺得。
“再說了,百善孝為先,皇後娘娘既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又是太子殿下的嫡母。甭管皇後娘娘那裏是大事兒還是小事兒,只要那邊出了事兒,難道阮總管還能與陛下一樣,攔着不讓告訴太子殿下麽?”
那宮女嘴皮子極其利索,站在廊下,噼裏啪啦就說了一通,末了還不忘諷刺道,“我瞧着,公公還是快些把太子叫醒,否則誤了時辰,到時候,只要咱們沈妃娘娘在太子面前一提這件事,公公怕是就保不住今日在太子面前的體面了!”
阮公公深深看她一眼,這才轉過身去,打算去真的把太子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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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百善孝為先,這句話,這宮女說到了點子上。
結果他剛剛轉過身,就有東宮的小太監,急急忙忙領着沈妃身邊的嬷嬷趕來了。
“等等!阮公公等等!”那嬷嬷忙忙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也正好能喊住阮公公。
阮公公回過頭去,看了那嬷嬷一眼,又瞄了一眼那個私自給那嬷嬷帶路的小太監一眼。
小太監瑟縮了一下,立刻在大雪地裏跪了下來。
那嬷嬷只當沒有看到小太監的模樣,徑自抱着手爐,“咯吱咯吱”的踩着大雪,快步走到阮公公面前,笑道:“公公且慢,先前皇後娘娘咳出了血,主子這才打發了綠意過來請太子殿下去主持大局。這會子皇後娘娘醒了,知道外頭下了雪,特特吩咐了不讓咱們來打擾太子。
主子原是不肯,後來瞧着皇後娘娘不咳血了,太醫煎的藥也能自個兒吞服,顯見是大好了。我來之前,皇後娘娘吃了藥,還要拉着幾個親近的宮人說話。這不主子才打發了我過來,說是不必請太子過去了。太子勞累幾日,合該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阮公公眯着眼睛開始打量那嬷嬷,見那嬷嬷眼睛裏果然透出一絲惋惜之色,仿佛不能讓太子在大雪天裏奔波這一趟,讓她很是可惜似的。
阮公公見此,再瞧一瞧外頭越下越大的鵝毛大雪,終于信了,道:“既如此,那就勞煩夏嬷嬷和綠意白白走了這一遭了。”
二人自是連聲道“不敢”,爾後直接告辭。
綠意跟在夏嬷嬷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走着。
等走出了偌大的東宮,扭頭看一眼東宮被大雪覆蓋的綠瓦紅牆,忍不住道:“嬷嬷,主子怎麽突然改了主意?不是說,要趁着陛下不在,皇後又恰好昏迷不醒,好好讓太子辛苦一番麽?”
畢竟,即便是對常人來說,偶然勞累幾日,在大雪天裏被刺骨的寒風吹些時候,回家也少不得一場風寒。
尤其太子是早産兒,身子打小就不好,十歲之前,一直是把藥當飯吃,也就是這三四年裏,太子的身體才終于好了一些,卻也不能和尋常人相比。太子若病了,那整個身體定然是要被多掏空一些的。
沈妃雖然深得太子信任,但是聖上和皇後素來重視太子的飲食起居,她就是有些心思,尋日裏也不敢在太子的飲食起居上動手腳。這才不得已,想了法子,打算讓太子因“為皇後侍疾寒夜奔波”的由頭而身子再次虛弱。
甚至,綠意不知道的是,她的那位主子打算要的,還不只是這些。
夏嬷嬷聞言,意味深長道:“你呀,到底年輕。你只知道主子是要算計太子,卻不知主子是在處處算計太子。先前讓太子在皇後病榻前守上三天三夜是算計,在太子睡下沒幾個時辰時,就讓你來喚太子重新起身,往椒房殿去侍疾是算計,那麽,現下主子令我親來,阻止太子去椒房殿,自然也是算計。”
綠意懵懂聽完,思索良久,忽而喜道:“依着嬷嬷的意思,是那一位,終于要不好了?”
而在那一位終于要“不好”到甚至很可能一命嗚呼的時候,太子卻在東宮歇息,甚至拒絕了沈妃請其去椒房殿主持大局的事情要是在将來傳了出去……
綠意想到如此,心中就忍不住的暢快。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主子好了,她們這些底下的奴才才好。她當然是希望她們的主子能真真正正的心想事成!
夏嬷嬷只是笑,不過她的腰板,比平日挺得更直了。
東宮。
阮公公并非糊塗人,可是,智者千慮,尚且會有一失。更何況他一心擔憂着太子的身體,因此雖然心有疑慮,但是推開太子的寝宮門,将衣裳上的寒氣烤走,進去內室看着床榻上睡得沉沉的臉色發白的少年時,阮公公就有些不舍得叫醒太子,将沈妃奴才的那些不妥處告訴太子。
然而,正在阮公公心中猶豫之時,卻見床榻上,原本睡得沉沉的太子,忽而夢靥了。
阮公公心中一急,不敢輕易喚太子,只敢在一旁輕輕推了推太子。
孰料他只是輕輕推了一小下,床上的人就驀地睜開了眼睛。
“阮……阮公公?”蕭無塵聲音裏帶了些沙啞和歉意,苦笑道,“朕竟不知,朕這一死,頭一個見得,竟是朕曾經對不住的人。阮公公,當初你說的對,的确是朕被歹人蒙蔽視聽,才累得公公斃命。只是,不知朕見過你之後,下一個要見的,是否是皇叔?須知,朕之一生,最對不住的人,正是皇叔……”
蕭無塵只當自己是死後進了地府,在地府裏頭遇着了“熟人”,不禁開始訴說自己的歉意。
卻不知阮公公卻仿佛被吓傻了一般,忙忙上前掩住了蕭無塵的嘴,連連道:“殿下可是夢靥了?竟是說起胡話來了?甚麽真的假的,有些字,可是只有那聖上才能說,殿下雖是一人之下,深得聖上寵愛,卻也當謹言慎行才好啊!”
蕭無塵一怔。
殿下?聖人?謹言慎行?
為何阮公公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偏偏這些字湊在一起,他反倒聽不懂了?
蕭無塵正在懵懂之時,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麽,驀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纖細,蒼白,瘦弱。
這不是二十七歲的承寧帝的手,而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的手!
蕭無塵想到當年偶遇的那個癞頭和尚給他的批命,忍不住聲音微微發抖。
“今歲,何年?”
“承光三十年啊。”阮公公是伺候着蕭無塵長大的,見蕭無塵神色間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殿下忘了,半個月前,聖上才剛剛過了六十大壽,今歲可不就是承光三十年麽?只是皇後娘娘病重,聖上愛惜皇後,不肯大辦,否則的話……”
阮公公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蕭無塵忽然掀了被子,直直往門外跑去!
承光三十年,臘月初九,大雪,承光帝繼後沈氏,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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