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舅甥
蕭無塵自幼身體便不好,又身為皇後嫡子,哪怕有承光帝和皇後寵着、護着,他的性子也格外的敏和好強。
初時承光帝活着的時候,蕭無塵只是太子,彼時他的身體也沒有中毒之後那般虛弱,做一個人人誇贊的能幹的太子,雖然對他的身體來說稍顯辛苦,他還是能勉勵支持的。
只是前世自從母後仙逝,他意外中毒,後父皇又駕崩,蕭無塵在身子越發不濟的時候登基,這才使得大權大部分旁落,并且被他那位皇叔給攬去大半。
蕭無塵彼時身體非常的虛弱,甚至每日的早朝,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所以,雖然皇叔攬權,但眼看皇叔每每代他處理政事時,都是在他床邊陪着,還會在他清醒的時候時不時的詢問他的決定,再思及父皇臨走前神色複雜的說的那些讓他可以相信皇叔的話,蕭無塵在一開始登基并且被架空的三四年裏,雖然有些不甘心,然而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竟也由着皇叔攬權,代他做惡人,将鹽鐵收為官營,實施推恩令,一步一步,将諸王封地漸漸減小甚至收回等等……
蕭無塵用膳完畢,穿着一身白衣,披着白色狐裘,緩緩朝議事閣走去的時候,很難不想到當初他和他的皇叔那樣平和的時候。
只是那些平和,在他的姨母沈氏和皇太弟的咄咄相逼下,蕭無塵終究不能忍受自己身為皇帝而被皇叔架空的事情,最終一步一步的與皇叔決裂。
蕭無塵想到此處,就聽得身邊的阿壯低聲提醒他:“殿下,該叫起了。”
他微微一怔,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經到了議事閣裏頭,諸臣都已伏跪在地。
“唔。”蕭無塵前世端的是做了位賢明的君王,可是,再賢明又如何呢?在他賜了皇叔鸩酒之後,被沈氏和皇弟為難之時,卻也不見那些素日裏對他恭敬謙和的臣子來救他。
既是賢明無用,既是勤勉無功,那麽,他便是當真昏聩自在了,那又何妨?
蕭無塵如此想着,便坐在了鋪了厚厚墊子的紅木椅子上,端了阿藥捧上來的紅棗桂圓茶,方才慢吞吞的開口:“諸位,且都起罷。阿藥,給皇叔上茶。”
衆人這才起了身,可是茫然四顧,卻又不知該如何“坐”。
要知道他們從前都是跪坐,聖上或太子來了,他們只管跪下,待叫了起,他們就直接跪坐在雙腿上便可,可是現在……四下望去,那原本君子該跪坐的器具,竟統統被換成了那等胡人才會用的椅子?
何等無禮不堪?
不少年長的大臣,竟是被氣得胡子都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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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十八九歲的老成少年,對着蕭無塵微微點頭,爾後自然的坐在了身後的椅子山,并接了太子身邊的內侍奉上的茶水。
輕輕一抿。
竟是他最喜歡的君山銀針。
他微微一怔,随即看向那個與往常有諸多不同,歪坐在正坐,一手拄着下巴,正歪頭定定的看着他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頭發簡單束起,只插了一只玉簪固定長發,面如冠玉,雖是男兒,容貌卻格外惑人,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目,更是直接與他對上!
蕭君烨從前就對這個常常生病的“侄子”有些不可言說的心思,此刻與其四目相對,竟是直接呆住,良久不曾移開自己的目光。
直到蕭無塵的桃花目中露出困惑之色,蕭君烨方才回過神來,少年老成的俊顏上依舊面無表情。只是他卻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喉結竟是不受他控制的滾動了一下。
而蕭無塵不意印象裏那個殺伐決斷無所不能的皇叔,竟還有回避他的目光的時候,心中好奇之下,想到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卻也不好再去看這個才只有十八九叔,而是看向議事閣中正義憤填膺的衆人。
“太子荒唐,君子豈可學胡人,弄這些取巧之物,胡坐于椅上?如此豈無法度?”
“跽坐本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禮節,太子豈能說廢就廢?我等自幼學孔孟之道,行君子之風,此等胡人傳來的東西,我等便是一直站着,也絕對不肯碰一星半點!”
“對,正該如此!”
“合該如此!”
……
不少人都忘了自己來此是要讨伐太子不孝的事情,竟是一時之間,都只顧着讨伐太子不顧君子之道,無視法度,竟是用了那等蠻夷才用的無禮的坐具!
一時之間,竟是大部分人都對蕭無塵特特拿出來的桌子進行了好一番的斥責。
魏陽侯在一旁緊皺着眉頭聽了,心中微微懊惱。可是,懊惱之餘,他心中又覺,或許他當初所做的決定并無過錯——太子這樣胡作非為,随意就改了君子千年來的坐具,豈非是比那等昏君還要讓人生厭?
若是沈家無八皇子在,那麽他們就一路跟着這昏君的苗子走到底,倒也不無不可,可是現在,沈家既有八皇子在,長姐又已經亡故,妹妹又是自己自小疼到大的妹妹……魏陽侯心中很是一番衡量之後,末了只覺,幸而還有妹妹和八皇子在。心中對太子和長姐的愧疚,竟是一下子消減了不少。
魏陽侯如此想罷,目光就轉向他之前暗自聯系的幾個言官,顯見是想要這幾個言官開口,對太子的“不孝”行徑,進行指責了。
偏偏魏陽侯是太子的親舅舅,如此就是太子明面上的人,又如何能擺明車馬,與太子為敵呢?因此就算是悄悄與人目光傳訊,竟也不能太過大膽。
而不能太過大膽的結局就是,那幾人都只當魏陽侯說的是斥責太子“胡坐”一事,竟仿佛是完全忘了太子還有更大的“罪狀”等着他們去“斥責”。
魏陽侯無法,只能重重的咳嗽了幾聲,掩面不去看向衆人。
蕭無塵卻是很快看向了這個舅舅。
他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魏陽侯是母後嫡親的弟弟,是他嫡親的舅舅,可是,真正毫不留情害了自己的人,也是他。
蕭無塵當年給了皇叔“鸩酒”之後,雖然身子不好,只能勉力處理國事,但朝着大權卻是一直掌控在自己手中。若非他一時不察,又從來信任一直“崇拜”自己的皇太弟和曾經撫養他的姨母,還有這個最會做戲的舅舅,他又如何會當真落到最後那般境地?
可惜舅舅終歸是舅舅。
蕭無塵緩緩道:“舅舅,你是孤的嫡親的舅舅。旁人不懂孤的心意便也就罷了,舅舅竟也不懂麽?這椅子,舅舅竟是當真不肯坐?”
蕭無塵一開口,衆人同時噤聲,齊齊看向魏陽侯。
雖然蕭君烨早就在魏陽侯之前就坐了下去,但是衆人皆知那昭王是七歲才進了洛陽城,早年長在邊境,為人桀骜,很是不好招惹,便都有意無意忽略了他,而是直接看向魏陽侯,仿佛是想看魏陽侯是不是要罔顧君子之道和祖宗規矩,當真要聽太子的“胡言亂語”。
魏陽侯一下子就僵住了。
從前蕭無塵信任他也依賴他,從不肯讓他為難,魏陽侯便從未面臨如此窘境,可是現在,蕭無塵卻是開始把他當仇人了……
“原來,舅舅竟也是不懂孤的麽?”蕭無塵再次幽幽開口。
他本就年少,一身白衣,容貌俊美,如此開口說話,旁人自是會有些心軟。
可是魏陽侯聽了,卻是在寒冬臘月裏,愣是急出一頭冷汗來。
“這、這……”
魏陽侯還在躊躇自己該如何抉擇時,就聽周遭人諷刺道:“國舅爺既是長輩,又是君子,此刻正當拒絕這些胡人傳來的東西,一心勸誘太子回歸正途,才是正道,如此,豈可猶豫再三,豈非既罔顧了君子之道,又妄為太子長輩?”
“正是如此。”旁人又接話,故意挑撥道,“還是說,國舅爺竟是心中不滿太子,卻又不敢明着說出來?”
蕭無塵亦看向魏陽侯,雖不語,可是眸子裏的含義卻是清清楚楚。
他再逼他!
魏陽侯心中登時一凜,随即就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
“侯爺竟也不顧君子之風了麽?須知沈家還是詩禮傳家……”
魏陽侯卻是直接打斷了那人,道:“本侯只知,這君子之道,除了跽坐之外,最重要的一條,則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既為儲君,本侯既是臣子,太子又并未廢除跽坐之禮,違背君子之道,那麽,無論君要臣如何,臣,絕無二話!”
魏陽侯再說最後幾句話時,則是直接起身,跪在了蕭無塵身前,高聲喊出了那些忠心之話。
衆人緘默。
蕭無塵微微眯眼,含笑起身,扶起了魏陽侯,爾後再次看向衆人,道:“諸位,坐。”
衆人面面相觑,即便有心中不忿者,此刻竟也無法反駁——魏陽侯那句話說的太對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既是儲君,他們既是臣,而儲君并未要求他們不守禮,更未要求他們廢除跽坐之禮,儲君只是要求他們坐一坐那些椅子,他們又該如何鬧騰?
紛紛坐了下來。
然後,等衆人心緒不寧的坐下之後,忽而想到這位太子還有一事當斥責的事情,正有大膽的言官要開口時,就見有太監前來,禀報太子。
“殿下,聖上回宮了,正往椒房殿去。聖上口谕,請殿下亦往椒房殿去。”
那幾個要開口的言官,硬生生又把到嘴邊的話,複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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