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事成

蕭無塵的請求說罷,就靜靜的等着左丞相的答案。

左丞相心中暗暗叫苦,可是太子正在等着他的回答,他思慮片刻,只得嘆道:“太子自幼聰慧過人,哪怕是比廢太子驕矜,卻也驕矜的恰到好處。太子心中,定然知曉,陛下如今被小人蠱惑服食丹藥,現下正在興頭之上,以為那些丹藥當真能長生……”

左丞相把聲音壓得越來越低:“這種情形下,太子當真要走,陛下未必會攔。畢竟,邊境之事已了,軍功也不在太子身上,太子即便要去會一會那匈奴單于,與之談判,那談判之功勞,也很有可能落不到太子身上。且這一路艱難險阻,危險重重,太子若肯聽老臣一句勸,就莫要去了。畢竟,太子辛苦一遭,功勞很難搶到,還要冒着這一路的危險……何苦來哉?”

蕭無塵聽罷,知曉左丞相素來敦厚,将大興的安泰看得極重,自然也看重他這個太子。

“丞相所說,孤心中明了。”蕭無塵輕笑了一聲,道,“可是,孤今歲十七,除了每日上朝聽政,閑了找些打發時間的事情來做,孤在這洛陽城裏,當真過得無趣。”

左丞相不語。

蕭無塵道:“邊境一行,雖然危險,雖然可能無功而返,可是,總比孤在洛陽城裏閑極無聊要有趣多了。孤知曉丞相素來公正敦厚,還望丞相能将此事在父皇耳邊提上一提,至于接下來的事情,孤自會讓父皇答應。”

左丞相一怔,随即反應過來,現如今,在陛下面前最有臉面的人,不是後宮寵妃,也不是朝中賢臣,而是那些為陛下煉制“長生丹”的道士。

蕭無塵在這裏等着他,只是想通過他這位丞相的口,先在陛下耳邊提上一句,讓陛下心中有數。而接下來的事情,蕭無塵大約就是找了那些道士幫忙,讓陛下真正松口了。

左丞相心中想罷,只得再次一嘆:“陛下年老體衰,如今只是被奸人所惑,好在陛下心中,仍舊清明,知曉這大興朝才是他最重要的事情。既大興朝在陛下心中是重中之重,那麽,大興朝的皇儲,也該在陛下心中頗為重要。”他微微躬身一禮,“廢太子的前車之鑒猶在,老臣望太子,安心等待。”

蕭無塵只淡淡笑道:“丞相安心。父皇疼愛孤的心思,孤心中自是明了,必不會做任何背叛父皇的事情。”

左丞相這才安心退下。

蕭無塵随後朝承光帝的寝宮行去,陪着承光帝用了午膳,吃了丹藥,這才目光微沉的離開。

——蕭無塵原本以為,他既能重生,就能改變所有他想要改變的事情。

可是,蕭無塵顯然沒有想到的是,他重生了,沒有服下沈妃原本預備給他的毒藥,身子也因他心結解開以及日日的鍛煉而一步一步的開始便好。

這原本都是蕭無塵心中所願所求。然而,蕭無塵不曾想到的是,父皇在他的身體慢慢變好之後,竟聽信了元王送上來的煉丹道士的話,開始服食“延年益壽”的“靈丹”,以求真的能“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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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無塵從來不曾想過,他的身體變好,會讓父皇開始相信那些荒謬之事。他試圖勸谏,奈何他頭一次苦勸時,父皇只讓他安心,再次苦勸,父皇摔了一只茶盞,令他在烈陽下跪了兩個時辰,第三次苦勸後,父皇直接升了沈妃的位分,并允諾八皇子可以時常回宮。

蕭無塵于是就知道,他于丹藥一事上,再不能置喙。

回到東宮,蕭無塵由着阿啞幾個為他更衣,待他瞧見了裏衣裏頭的那只長命鎖時,緊蹙的眉心才微微松展開來。

若是之前他身子不好的時候,他尚且有可能勸得住父皇。可是現下……他已經十七歲了,父皇六十有三,他當真是不能在這件事上對父皇開口了。

蕭無塵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感念自己的重生好,還是懷念前世時毫不介意他孱弱身體并且将他視若珍寶的父皇好了。

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阿啞正在給蕭無塵佩戴壓衣袍的玉佩,聽得這聲嘆氣,就轉臉看向一旁的阿藥。

阿藥笑道:“殿下怎的又嘆氣了?您忘了張太醫說的了,您得放寬心,少思慮,才能身子康健。如今您身子總算好了許多,可不能再思慮過多,再像從前那般了。”

阿藥說完,又忙忙轉頭“呸呸”了幾聲,道:“是奴才說錯話了,您的身體,定是越來越好的。”

蕭無塵這才有了些笑意,道:“孤是該好好保重身體的,若不然,過幾日,該如何去邊境見皇叔?這一路之上,身體虛弱,可是熬不過去的。”

阿藥聽了,微微一怔,随即道:“可是這一路長途跋涉的,殿下的身體……”

蕭無塵擺手:“總比留在宮中心頭憋悶要強。”

阿藥立時不再說話了。

是了,若是從前,陛下一心向着太子的時候,那麽,太子自然無需這般辛苦,跑去邊境。可是現下,陛下太過信任那些煉丹的道士,連帶着也開始重新信任原本被他冷落許久的沈貴妃。若非是八皇子容貌盡毀,說不得陛下還會因八皇子的年紀而更加喜歡八皇子。

陛下寵愛誰不好,偏偏寵愛了沈貴妃……阿藥心中洩氣,沈貴妃原本都被殿下整治的老老實實了,現下卻又翻了身。哪怕沈貴妃的後妃身份,不能對殿下如何,如今這半年裏頭,殿下也沒少因着沈貴妃而動怒。

這件事情太過煩悶,蕭無塵想了一會,就不肯再想,而是一面朝着花房走去,一面吩咐道:“去八公主那裏,把八公主接過來。”

一旁高高大大的阿壯撓了撓頭,道:“殿下,這個時辰,公主應當在上課。”

蕭無塵不語,徑自往前走去。

阿藥拍了一下阿壯:“蠢!那等女工課,八公主身為金枝玉葉,哪裏需要去學?殿下要咱們現下去接八公主,為的就是八公主少早些罪,還不快些過去?”

阿壯這才恍然大悟,忙忙去公主院接八公主。

公主院裏,如今教課的女夫子聞得太子口谕,便轉頭看向在一旁觀看公主、郡主還有十幾位大家閨秀修習女工的沈貴妃。

沈貴妃兩年多前容貌毀損,原本只肯戴了面紗才肯見人。只是大半年前,不知沈貴妃從何處得了靈丹妙藥,服食之後,她臉上的疤痕就漸漸消失了,甚至面容也比之從前更年輕了幾分。

如今沈貴妃又得了聖上看重,自然是在這後宮之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區區在公主院裏塞上些女孩兒,讓她們“陪着”幾位公主讀書,甚至于将公主的課程裏原本沒有的女工課等加上去的事情,沈貴妃自是做得。

“娘娘?”女夫子擱了針線,正想要開口再次詢問是否要令八公主随太子的內侍離去的時候,就見八公主自己站了起來。

“唔,太子哥哥要見本宮麽?”八公主如今已經快要六歲了,小小的人兒,自己站了起來,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就朝着沈貴妃的方向屈膝道,“貴妃娘娘,太子哥哥叫我呢,我要過去太子哥哥那裏啦。功課的事情,我明日會補足的。”

絲毫沒有詢問沈貴妃是否會讓她去的意思。

沈貴妃頓了頓,摸了摸自己的臉,神色之間看不出半分怒氣,可是卻等着八公主屈膝一盞茶顯顯站不住的時候,才道:“倒也罷了。既是太子尋八公主,八公主莫要辜負太子對公主的喜歡才是。公主盡可去罷。”

八公主又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轉身和六公主、七公主道別,接着就走了。

六公主、七公主見八公主走了,卻都不敢坐下,只手足無措的站着。

沈貴妃驀地将身邊的案幾揮開。

六公主、七公主忙忙屈膝,其餘人俱都跪了下來。

只有一個容貌姣好的黃衫女孩,上前跪坐在沈貴妃身畔,笑道:“姑姑又生氣了?生氣傷肝,這可不值得。且,茵兒聽說,姑父晚上還要和您一起用膳,姑父若是瞧見您這一臉的委屈,可不是要心疼壞了?”

黃衫女孩兒才七八歲模樣,聲音溫溫軟軟,容貌和沈貴妃有一兩分相似,觀之可親。

沈貴妃先前脾氣倒也不至于此,只是她自從被承光帝重新寵幸,脾氣就越發大了起來。好在有了承光帝的重新看重,她如今的脾氣大些,道兒無甚不妥。

“你姑父忙于政事,哪裏會看出姑姑的委屈?”沈貴妃一嘆,看着自家侄女乖巧的模樣,心中雖喜歡,但再想到自己兒子如今的相貌,她興致又消減了下來,“罷了,你們且繼續學着女工,本宮有事,先回宮了。”

黃杉女孩見狀微微咬唇,竟也只能由得沈貴妃獨自帶人離開。

如今後宮并無皇後,承光帝又将後宮大權整個兒交給了沈貴妃,再加上沈貴妃是太子的嫡親姨母。後宮之中,自然是沈貴妃獨大。

可是就算如此,沈貴妃心中卻高興不起來——她要怎麽高興?她唯一的兒子如今容貌盡毀,莫說是承光帝了,就算她連多瞧一眼自家兒子都不習慣,這樣的八皇子,将來又如何承襲帝位?就算她肯,那朝廷的諸臣又如何肯?承光帝在有了驚才絕豔身子又逐漸康健的太子後,又哪裏看得上八皇子?

沈貴妃想到此處,心中便是恨恨。

紅情在一旁瞧見沈貴妃神色,想到侯府裏的老子娘說與她的話,咬了咬唇,便低聲道:“娘娘,太醫可是說了,您的身體,已經調養的當了。只要陛下……只要陛下常常來看娘娘,娘娘總能再次有孕的。到時,不拘再生個公主還是皇子,都是好的。”

沈貴妃一怔,随即道:“可是,單本宮調養得當了又如何?陛下那邊為着長生清心寡欲,即便是來看本宮,也從不曾……且陛下年事已高,本宮即便是再生下個孩子,将來又如何和太子相争?本宮如今,也只剩下不甘心,只求這些日子能好生侍奉陛下,讓陛下重新把封地還給壇兒,将來本宮也好跟着壇兒往封地上去。”

紅情聽了,心中一急,忙道:“娘娘這話可是錯了。您就不曾想過,若是您再次有孕,按規矩,您可不是要再次晉位麽?您現下是貴妃,若是能再次誕下一位小皇子,陛下心中一喜,再想起您先前的舉薦之功,或許就會直接冊封您為皇後了呢?

沈貴妃腳步一頓。

紅情再接再厲,壓低了嗓音,道:“陛下日日服食丹藥,老當益壯,縱使是活不過百歲,活個八九十歲,豈在話下?這些時候,也足夠小皇子長大了。退一步說,即便是陛下不能活這般長久,只要陛下在生前将您冊封為皇後,再将您從前悉心照顧太子的事情昭告天下,讓天下皆知您不但是太子姨母,還是對太子有養育之恩的嫡母,如此,将來您有了名分,即便是太子繼位,将來如何,還不是要看您的麽?”

沈貴妃雙目一閃,顯見是動了心。

她現下雖然看着風光,可是,她的風光,全都是靠着承光帝得來的。一旦承光帝不在了,或是又想去“寵愛”其他能進獻有本事的道長了,她如今的風光,眨眼間就能消散一空。

而一旦如此,她的兒子容貌盡毀,承光帝瞧也懶得瞧上一眼,甚至還将八皇子的封地也剝奪了,到時候,她和八皇子,又該如何在蕭無塵的眼皮子底下立足?

可若是她能再次有孕,求着承光帝将她立為皇後的話,她和八皇子還有她的幼子,從此就會有了立足之地。即便是蕭無塵再威風,難道還能殺了有嫡母身份的她麽?

如今諸事未定,可是沈貴妃單單想到這些,心中就格外舒暢起來。

不就是孩子麽?她哄不了承光帝來臨幸她,難道還命令不了那些道士去哄騙承光帝麽?所以,她一定會再次有孕,一定會做皇後,讓蕭無塵即便是心裏恨極了她,也只能伏在她腳下叫母後!

沈貴妃如何謀算,蕭無塵自是不知。

不過,他雖然不知道沈貴妃對皇後的位置動了心,但他自從承光帝開始吃那些丹藥之後,就開始暗中安排,必不肯讓前世就做過皇後的沈貴妃懷孕,以此被承光帝再次扶正為皇後的。

蕭無塵早早就安排下了這些,并不在意,只在花房裏等着八公主。

八公主如今長大了兩歲,被蕭無塵寵的越發開朗了些,雖然因兩年前的那次中毒,八公主的身體不如從前,但到底年紀小,蕭無塵拘着她好生調養了兩年,又刻意的寵着她,如此八公主倒和普通姑娘家差不多——畢竟,那些姑娘家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蕭無塵不但寵着八公主,還教了八公主拳腳,常常帶着八公主去騎馬等等,如此,八公主的身體倒也不算太差。

只是這段時間沈貴妃特意折騰她們這些公主郡主的,才讓八公主沒甚麽精神。

“太子哥哥,囡囡真的要一直都學那些針線麽?可是繡花做衣裳甚麽的,不都有那些宮人麽?為甚沈貴妃非讓我們學這個?每每做不好了,還要被責罰。”八公主把整個腦袋都埋在了蕭無塵懷裏,小聲道,“囡囡都不想學了,可是又不想裝病吃苦藥。太子哥哥,你能教囡囡怎麽辦麽?”

蕭無塵摸了摸八公主的腦袋,道:“囡囡先忍上一忍,等到為兄這次從邊境回來,就來幫囡囡解決這件事。保證不讓囡囡的小手指頭再被紮了。”

八公主聽罷,就高興了起來。只是她沒高興太久,就回過神來,開始叽叽喳喳的詢問蕭無塵邊境的事情,還道:“所以這次太子哥哥是去接昭王叔回來麽?就像,嗯,就像新郎去接新娘子那樣,太子哥哥往邊境去,把昭王叔給接回來麽?”

衆人:“……”

蕭無塵微微失笑,道:“你昭王叔可不是新娘子。他如今是大胡子,你瞧,這是他前幾日寄來的畫像,可是有半分像新娘子?”

蕭無塵說着,就把他磨着蕭君烨寄來的畫像拿了出來給八公主看。畢竟,蕭君烨隔一段時間就跟他要一副畫像,他自然也要投桃報李,讓蕭君烨也送了畫像過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他送去的畫像都是他自己精心畫出來的,與他自己有七八分的像。可是蕭君烨送過來的畫……除了眼睛,他半點都看不出來那些大胡子下的臉到底是不是蕭君烨的。

八公主這會子看到了蕭君烨的畫像,忙忙探頭去看這個常常被太子哥哥提起的皇叔到底長什麽樣子。待得看完了,八公主小小的臉皺的緊緊地,又嚴肅又可愛。

蕭無塵正想問她這是看出甚麽來了,怎的這般嚴肅,就見八公主把那副蕭君烨的畫像倒了過來,然後指着蕭君烨的那一大片胡子,認真道:“太子哥哥!”

蕭無塵有些疑惑,哭笑不得間正要說些甚麽,就聽身邊的阿醜“咦”了一聲,随即在那張倒過來的畫像上比了比,道:“當真是殿下。”

蕭無塵怔了怔。他先前沒從畫上看出甚麽端倪,現下八公主和阿醜同時說了,阿醜還把那幾筆勾勒了自己容貌的地方指了出來,蕭無塵若是再看不出異樣來,那才是奇了怪了。

“昭王叔畫了太子哥哥。”八公主還在一旁故作認真的皺眉道,“所以,昭王叔是在思念太子哥哥麽?”

以及,她先前說的太子哥哥會像接新娘子一樣去接昭王叔,也是真的喽?畢竟昭王叔又不是小孩子,這般需要太子哥哥去親自接,顯見就是和接新娘子是一樣的啦。

偏偏太子哥哥還騙她。

蕭無塵完全不知八公主心中所想。他拿着那張畫像看了一會,微微皺眉,就讓阿醜把畫像收起來了。

待得第二天,左丞相因受了蕭無塵所托,當真提及了請太子去邊境,主持與匈奴單于重新簽訂納歲貢的約定的事情,還道,太子年輕,當有人相随,一同主持此事才好。

承光帝聞得此言,一開始還皺着眉,等聽到最後一句,才開口道:“此事再議。”如此便是有戲的意思了。

等到兩日之後,承光帝服食了那些道士新煉制出來的一種丹藥,頓覺精神奕奕,于是在第二日左丞相再次提及太子去邊境一事的時候,承光帝沉吟片刻,就應了下來。

“太子既為皇儲,代朕前去與匈奴單于商議此事,自是應當。只是太子尚未及冠,年紀太小,此事當由寧陽侯主持,太子從旁輔佐即可。”

然而終究是答應了這件事情。

蕭無塵心中松了口氣,想到前世那匈奴人在和談時候突然再次開戰的事情,目光微微一閃,就垂下頭去——左丞相其實當真沒有看錯,他此去,當真是為了軍功,以及邊境将士的軍心。

不過,那又如何呢?他終究是太子,父皇既開始不信任他,并且開始約束他,他總要想法子讓自己的位置越發穩固。

他只有這樣一條路可以走。

邊境之地。

蕭君烨練兵回來,整個人都灰撲撲、髒兮兮的,他正要支使人去為他燒水沐浴,他好拿着他的無塵的畫像開始慢慢看的時候,就聽下屬來報,太子要來了。

蕭君烨呆了呆,手上的毛巾都掉落下來。

然後他就聽到了自己的胸口處,“砰砰砰”,心跳加速的聲音。

所以,他終于可以重新見到他的無塵了麽?

還是他的無塵自己把自己送到他身邊來的。

蕭君烨的絡腮胡子下,唇角大大的咧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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