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庚子戍月既望。”杜慎言放下手中的筆。
自他落入此處已經三月有餘。
山中不知日月,他每天都會記下一筆。先前是用石頭劃在樹皮上,後來有了筆墨,他便記到了紙上。
原來時間竟過得這麽快,他明明度日如年,熬着熬着,竟也就這樣到了入秋的時節。
穿林而過的風,已經帶着一點涼意。
他攏了攏單薄的衣裳,将落了款的墨蘭輕輕放到一邊晾着。閑暇時拿一枝筆消磨時光,才發現森森林間,也有自己獨特的味道來。
他畫畫,畫修竹茂林,清流激湍,幽蘭吐香,畫遍這一方山水。唯有沉浸其中,才能求得片刻心安。
他正提筆出神,眼前“撲棱棱”地掠過一道殘影,循着痕跡望去,見着一只彩羽豐滿,色彩斑斓的鳥,正落在不遠處,黑豆一般的眼珠子與杜慎言對上。啁啾了兩聲,便漫不經心地啄食着散落的草籽來。
深山野林,想必從來未見過人來,因此膽子大得很,并不懼人觀看。
杜慎言見過百靈、鹦哥,也有幸賞過當今聖上禦花園內養着的孔雀,從未見過這般漂亮自在的禽鳥來,倚着石頭瞧了好一會兒。
那小東西一踱一踱地從他面前走過,自有一股靈氣與傲氣。杜慎言看得有趣,拈了幾顆草籽逗它,它歪頭打量了一會兒,竟順從地啄了起來。吃完了也不走,踱到溪邊,梳理起自己羽毛。
杜慎言喜它形貌,當即提筆,将它畫了下來,只可惜手頭只有一方黑墨,留不住它滿身絢爛的色彩,不免有些遺憾。
此事過去,便也過去了,并不作多想,可未曾想,到了晚間又生出一事來。
那妖怪見書生整理畫作時,多看了那幅禽鳥圖一會兒,便問他:“喜歡?”
杜慎言不以為意地應了一聲,随口道:“只可惜得其形,未得其色。”
妖怪心裏想:不過是一只錦雉,好抓得很。書生喜歡,便抓一只給他。當即出了洞,半盞茶的工夫也無,便提溜着一只斑斓錦雉回來,興高采烈地往書生面前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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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慎言一見,臉都有些青了。那錦雉哪裏還有先前那股子高傲優雅來。羽毛淩亂,一只翅膀可憐地耷拉着。它似是知道妖怪不好惹,瑟瑟發抖卻不敢撲騰。
“松開!”杜慎言慌忙接過,那錦雉撲棱着朝書生懷中鑽來,哀哀叫了幾聲,渾身顫得厲害。
杜慎言撫了撫它,将它羽毛捋順,草草查看了一下,萬幸沒有受傷。
“你把它捉來做什麽?”
“……,喜歡……”
杜慎言一哽,一肚子的話憋了回去,半晌嘆了口氣,道:“我是說喜歡,但我也未說要把它抓來身邊。”
“……為什麽?”妖怪疑惑。
在它看來,喜歡一樣事物,定是要放在身邊,時時刻刻見到了才好。
杜慎言不用看也能猜到妖怪腦中想的什麽。不由得面露一個苦笑,對于這點,他亦親身領教了。
“我喜愛它,喜愛的是它在溪邊自由自在的生動模樣,而不是如今這般羽毛零落、驚恐瑟縮的模樣。”
“所以,我只看它,畫它,卻不想把它拴在身邊。”
“我、不懂。”妖怪想不明白。
它明明送了書生他想要的東西,為什麽沒有取悅他,反而讓他不高興了呢?
“你自然是不懂的。”杜慎言低語,将那驚吓過度的錦雉放走。
那錦雉得了機會,忙不疊地撲扇翅膀,跌跌撞撞地沖入夜色中。
“那、你教我。”
杜慎言搖頭:”我教不了你。”倘若他有這樣的本事,教會這妖怪何為尊敬另一個生命,何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怎麽還會被困在此處,不能解脫呢?
他那幅樣子,又回到了賦詩作畫或靜坐閱書時的清遠淡穆,讓妖怪覺得明明伸手便能碰到,卻總也感覺夠不到。
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地拒絕着:你是不能明白的,因為你跟我是不一樣的。
妖怪纏着他:“你、教我,我就會了。”
杜慎言只說:“哪一天你願意放我走,你就懂了。”
妖怪繃着臉,硬邦邦甩出來一句:“不!”它學這句學得最像,因為聽書生說過無數個這個字,不能這樣,不能那樣……
它什麽都不能做,做了便惹得那人不高興。它明明很用心地讨好他,他還想着走。
想到此處,氣息轉粗,伸手把那桌上一疊書掃到了地上,竄出洞去。
它身手矯捷,待杜慎言回過神來追出洞去,早見不了那妖怪身影了。
杜慎言有些愣怔,他沒想到這妖怪會發脾氣。
這妖怪不僅發了脾氣,脾氣還特別大。它在林間奔騰挪移,滿身的煞氣,惹得林中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忙不疊地避開,生怕觸了黴頭,遭了罪。
它原本就是這樣一只妖怪,于這一方天地間說一不二,任誰都對它俯首稱臣。它喜歡書生,才願意遷就他,結果非但沒讨得了好,反而處處束手束腳,便如在它身上拴了一根繩子,說不出的難受。
胸口堵得慌,它不知為何這樣。它有些委屈,卻不知道這是委屈。它還有些慌張,卻不知道在慌張什麽。種種滋味堆積在心頭,讓它忍不住厲聲長嘯,震得林木簌簌而抖,驚起一片栖息的山鳥,這長嘯一道接一道,直到它胸中郁氣宣洩而出,方圓十裏內已是鳥獸絕跡了。
妖怪蹲在枝頭曬了半天月亮,沿着清溪向源頭躍去,不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山谷。
它毫不客氣地落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月光照耀下,尤可見到此起彼伏的黑影。片刻猴,靜默的黑影騷動。黑暗中,便亮起了一點又一點的紅光,赫然便是一大群先前同它一起的紅眼猴怪。
在遇到書生前,它便跟着這些猴怪們一起厮混,後來見書生極怕那些猴怪,妖怪便不讓它們來找自己了。
此時幾月未見,這些紅眼猴怪倒也與先前無甚兩樣。妖怪處在它們之中,便如鶴立雞群,同它們的樣貌簡直如天壤之別。
一時間,衆猴怪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妖怪不耐地低嘯一聲,便有一只格外高大的猴怪越衆而出,在妖怪近處蹲坐下來。其他的猴怪們自覺地讓出了地方,自去休息。
妖怪喉音低沉,那大猴怪頗有靈性,似能辨別出妖怪澀重的語調,偶爾回以幾聲低沉的回應。
妖怪心情不佳,同那大猴怪坐在懸崖邊的巨石上吹風。
【我有名字了。】
【乘風,他為我取的。】
大猴怪撓頭,咕嚕了幾聲。
妖怪似被惹怒,獠牙畢現,将那大猴怪吓得往一旁竄去。
妖怪冷哼,枕手而卧,心中默默道:其他妖怪不需要名字,但我願意做一個有名字的妖怪,那又如何?
它想起書生清淡嗓音喚自己“乘風”的模樣,心裏就一陣快活。
月沉如水。
妖怪幕天席地躺了許久。他靈智雖開,但懂的不多,自然想得也不會多。不過從那一日偶遇書生開始想起,竟也想了許久。
它同這些紅眼猴怪們厮混在一起。這群猴怪們一到夏初便會發情交合,無論白天黑夜,周遭俱是肢體交纏,呻吟連連的景象,浮動的情欲氣息連帶着也讓它躁動起來。
它自然是不屑與之做此事的,每到這個時節,便會克制着離它們遠一些。
那一日,書生誤闖它們的領地,它躲在暗處注視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無需再克制了。
人,它也曾見過,卻從未見過書生這般的。細白軟嫩,柔弱得似乎輕輕一點,便能傷了他。而另一個人,面目可憎,一身臭氣,自然是果決地将他處理了。
它從刀下将書生救了下來,第一次嘗到情欲的滋味,心裏想的是,難怪那些家夥黑天白日地做着這事。
它把書生帶回住處,自然是喜愛與他情欲交纏的滋味。然而随着時間愈久,情欲退卻,它卻越發不能放手。
這一段記憶其實是有些模糊的,直到猛然間它發現,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靠近書生,想要明白書生在想什麽。想要明白他為什麽蹙眉,又為什麽流淚,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何處。
于是,曾經許多未曾想過的問題,它開始想了。
于是它開始學着像一個人一樣地思考。
于是它跟着書生學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當它知道得越多,它卻發現自己與書生相隔得越遠。它懂得越多,卻發現書生越難觸碰。
它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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