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連日大雪, 今兒好容易放晴, 又過完了年, 城中各處重新忙碌起來,路上也漸漸有了些人。到底是一年過去,新的一年來臨, 該奮鬥的依舊不敢放松。
初四早上城門剛開沒多久, 一隊五、六騎人馬便晃悠悠出了黃泉州的城門, 不緊不慢的沿着民道往西邊去了。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 長得倒是頗斯文俊秀,穿的也是绫羅綢緞,頭上戴着翠玉冠, 手上戴着大金扳指, 身上披着黑貂裘,腳踩白底黑皂靴, 鞋面用金線繡着一圈兒蝴蝶,晃在日影兒下頭明光閃閃,鞋尖還綴着一顆老大的珍珠, 瞧着就價值連城的樣子。
後頭跟着的随從也都穿着一色的青色掐邊棉襖,帶着黑色棉帽, 很是齊整, 想來是個大戶人家。
只是他弓腰駝背又眼神空泛, 眼底下還透着烏青,怎麽看怎麽叫人不舒坦。
路上的雪有些化了, 馬蹄踩下去便濺起烏黑的泥水,高的已經夠到馬肚子。跟着的幾個随從生怕回頭少爺再鬧起來,便滿臉堆笑上前道:“少爺,您瞧這爛泥路甚是不好走,莫要弄髒了您的好鞋和新衣裳,咱們還是回去吧。”
“對呀,”另一個也趕上來賠笑,“想也沒甚好耍的,今兒老爺擺宴待客哩,仔細問起您來,不如早些家去吧。”
“少爺有什麽事只管打發我們去做就是了,何苦勞動大駕親自走一遭?”
“都閉嘴!”那少爺沒好氣的呵斥一聲,擡手便朝頭一個說話的小厮身上抽了一鞭,“老爺我還就去定了!誰舍不得幾身衣裳不成?”
這一下便将小厮外頭棉衣抽破了,飛出來好些棉花,那小厮吃痛也不敢出聲,只是縮着脖子硬抗,額頭迅速憋出一層冷汗。
其他幾個随從一看就都跟着打哆嗦,哪裏還敢開口,俱都收了聲,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頭。
那少爺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何曾走過這樣爛的泥路?其實也有些不高興,只又好面子,也受夠了自家父母一天到晚的唠叨,眼下出都出來了,自然不能無功而返。
“什麽破路!”他黑着臉罵道,“那什麽姓諸的老東西連個路都不知道修,還不如叫我爹戴那烏紗!”
說着,又眼神怨毒的道:“老子奈何不了姓諸的臭丫頭片子,難不成還不敢對付個開客棧的臭娘們兒?真當我王家無人了麽?”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明知展鸰與諸錦交好還堅持過來,擺明了是要借着收拾展鸰來打諸錦和諸清懷的臉。
一行人踢踢踏踏走了一段兒,遠遠瞧見一片宅院,王公子眯着眼睛瞧了會兒,用馬鞭指着問道:“便是此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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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随從狗攆似的蹿了出去,不多會兒又跑了回來,氣喘籲籲的道:“正是哩!”
王公子重重一哼,想起來這幾日自家妹子私底下的咬牙切齒的控訴,雙腿一夾馬腹,“駕!”
展鸰給客棧員工們放假是到初五,今兒才初四,故而還是只有他們幾個。
從初二開始,客棧也開始零星有人光顧,這會兒正有一隊打西邊來的香料販子過來歇腳。
正好展鸰苦于佐料不齊備,順道要了些,便抵了飯錢。
她挑好了之後,席桐便一聲不吭的替她拎到後廚,又分門別類放好了,一轉頭就見展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裏都憋出淚花來了。
“困的話你先去睡會兒,我幫你盯着。”席桐皺了皺眉,有些心疼。
昨兒半夜,展鸰的騾子和他的馬不知怎麽又隔空打了起來,戰況之激烈空前絕後,直接就把各自的棚子給扯塌了。
當時衆人已經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前後兩聲轟然巨響,頓時就給吓出白毛汗,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翻身起來。
原本以為是有歹人想趁過年人少渾水摸魚,展鸰和席桐就都抄了匕首,悄無聲息的摸了出去,結果就看見素日裏一天不打仗難受的騾子和馬在大雪夜裏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畫面和諧又詭異。
展鸠&席桐:“……”
回去吧,啊,回吧!就該讓這倆牲口凍死算了,大半夜的瞎折騰個什麽勁?
倒是知道厲害,拴着的缰繩斷了也不敢往外跑,只是一嗓子一嗓子的接着叫喚,然後瞬間摒棄前嫌相互救命。
兩個主人又檢查了周圍一遍,确定不是天災人禍,而真的是畜牲惹的禍之後真是哭笑不得。
席桐摸着自家大黑馬的腦袋嘆了口氣,“你呀你,可叫我說什麽好?”
展鸰都不想管自己丢人現眼的騾子,你有本事折騰,這會兒有本事扛凍啊,大半夜的,非得吵得人不得安生。
這就是欠揍!
她将匕首熟練的耍了個花,大雪映襯下的月光格外皎潔,照在匕首上白慘慘一片,然後皮笑肉不笑的說:“天冷了,倒是想弄個皮褥子。”
那騾子聽沒聽懂展鸰不知道,反正是瞬間老實了許多,兩只耳朵都耷拉着,大冷夜裏抖得更厲害了。
席桐笑着搖頭,“大約是這幾日爆竹徹夜響個不停,他們兩個也沒怎麽經歷過,吓着了,故而鬧了點小脾氣。快別罵吓唬它了,瞧着怪可憐的。”
那騾子就擡頭看展鸰,一雙大眼睛裏果然水波盈盈,既委屈又有點控訴和羨慕:
瞧瞧人家,都是做主人的,差別怎麽就這麽大?
展鸰沒稀搭理它,卻也順勢收了匕首。
也沒有第三個應急的牲口棚,突然塌了一時無法可想,只好先将他們牽到院中,好歹風雪小些,再厚厚的蓋上油氈布,倒也不比牲口棚差什麽了。
只是這麽一折騰,展鸰和席桐也走了困,再也睡不着,索性對着火爐烤地瓜,又将豆腐幹灑水刷面醬烤着吃,閑聊到天亮,撐得直打嗝。
那會兒倒是不困,可現在忙了一陣,睡意卷土重來,難免有些疲倦。
“不了,”展鸰去用涼水拍了拍臉,連打幾個哆嗦,果然清醒許多,“一天兩天也沒什麽,以前又不是沒熬過,現在睡下可就起不來了,到晚上又該睡不着。”
席桐也就不勸了,跟她一起對着窗外雪景發呆。
以前他們倆都太忙了,忙的沒有功夫思考,現在忽然閑下來,做的最多的事兒就兩件:一個是吃,再一個就是發呆。
人生中能有從容發呆的時刻,真的太幸福了。
這些對普通人而言最平平無奇的事,曾經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向往……
展鶴這小東西如今身子骨越來越好,咳嗽的也少了,入睡之後便如小豬仔一般,輕易叫不起,昨兒夜裏睡得倒好,這會兒精神百倍的抓着席桐送他的小馬駒到處跑,紅暈的臉上滿是健康的神采。
“快過來,仔細摔着。”看他這樣,展鸰也頗有成就感,伸手拍拍自己和席桐中間的位置,又往旁邊讓了讓,小家夥便乖乖爬了上來。
展鶴一直都是快樂的,這會兒也不例外,左邊看看展鸰,右邊看看席桐,一雙大眼睛裏頭就沁了揉碎的星光,亮閃閃惹人愛。
他正是好奇的年紀,看什麽沒見過的人和事都想探究一番,如今店裏來了客人,穿着打扮與迄今為止見過的人截然不同,他也忍不住探頭探腦的。
大堂裏那一夥商人在外漂泊了八個多月,曬得不知脫了多少層皮,黑的跟碳似的,日頭底下都反光,一個個胡子拉碴,乍一看不像人,倒像是黑熊成精多些。莫說展鶴這沒怎麽經歷過的小娃娃,便是展鸰和席桐,也有日子沒見過類似的野人狀态了。
席桐笑着捏了捏小孩兒柔軟的耳垂,伸手抓過桌上的堅果盤子,空手捏核桃。
展鶴果然被瞬間轉移注意力,小嘴兒張的圓圓的,眼見着果肉一顆顆掉出來,他也跟着抓了一顆核桃,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捏。
展鸰忍笑,就覺得這跟核桃差不多大小的爪子想捏開什麽的……哎,探索精神還是值得嘉許的嘛!看來之前夾餃子的鼓勵式教育沒有白費。
努力了半天也沒撼動核桃一分一毫,展鶴垂頭看看自己發紅的肉手,又不甘心的扒開席桐的大手看了一回,翻來覆去的比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都是手呀!
席哥哥可真厲害!
這大手小手湊在一起的對比鮮明的可怕,展鸰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抱着展鶴圓滾滾的小身子揉了好幾把,又過去給商隊那邊加菜。
這年頭在外天南海北跑買賣可不像後世那麽簡單,真得是一步步自己丈量出來,如今這些人歷經千難萬險才回到中原,一路走來幹的最多的就一件事:吃。
吃飯。
吃中原那熟悉的味道!
今兒李氏不在,展大廚親自掌勺,飯菜滋味兒沒的說,一群人委屈了這麽些日子,恨不得把五髒六腑都掏出來換了胃,能多塞點是點。
因才過了年,客棧還沒正式開張,菜單便用不上,展鸰只将現有的食材整合一番做了些,也已十分豐盛。
大塊土豆混着豬腿紅燒,下足了火候,焖的爛爛的,湯汁濃稠,滋味醇厚,光蘸湯就能吃下去一個大饽饽。
事先腌制過的麻辣雞鴨切塊配上各色菜幹兒,先爆炒,然後結結實實的炖了一鍋,再下一點粉條,嘶流嘶流吃的滿頭大汗,死活停不下來。
五花肉切成薄片,先大火煸油,然後用辣白菜飛快的炒幾下,既管飽又解膩。
還有各色的炸丸子和炸蘑菇,上頭灑了辣椒面、五香粉,随手拿個饽饽掰開往裏頭一夾,再吃一口店裏炒的蘑菇醬,美得很!
在外頭掙紮的這幾個月何曾正經吃過幾頓人飯?帶的幹糧吃不了幾回就幹透了,又冷又硬石頭似的,一口下去幹糧皮啃不下了多少,牙卻容易崩壞了。
關外氣候尤其惡劣,冬日風雪極大,中原地方同那裏相比竟成了小巫見大巫。又是那樣荒涼,往往一走半個月沒有人煙,只好露宿。水要省着喝,粥也不敢煮了……即便到了繁華的省府,偏夥食還吃不管!
現在回想起來,嗨,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可有什麽法子呢,不過是為了多賺些錢罷了,回頭孝敬孝敬爹娘,給婆娘、閨女扯幾塊花布,買朵花兒戴戴;把兒子送進學堂識幾個字,若來日果然祖墳冒青煙得了功名,他們這輩子也就值了!
一群人一面唏噓一面吃的熱火朝天,又時不時交談幾句,暢想這一趟能賺多少銀子,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是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希冀。
恰在此時,外頭又走進來幾個人,瞧着十分富貴的樣子,二狗子忙主動上前招呼,又請他們坐。
打頭的王公子眼睛掃過展鸰的臉就有些移不開,吊兒郎當的指了指她,“叫她過來伺候!”
二狗子恨不得将展鸰奉若神明,哪裏聽得了這話,登時心裏就竄出來一股火,才剛要說話,展鸰卻自己過來了。
“你先去盤賬。”
二狗子不甘心,展鸰又瞪了他一眼,這才去了。只到底不放心,也不盤賬,一溜兒煙兒往後去了,準備找席桐搬救兵。誰知還沒過去呢,就見席桐已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口,一手将展鶴按在後頭不許他看,一只手微微挑開門簾,面無表情的盯着大堂。
随從又嘟囔幾句桌椅粗糙,恐硌壞了他們公子的細皮嫩肉,忙殷勤的拿褥子鋪了,王公子這才勉為其難的坐下,雙眼色眯眯的端詳着展鸰,十分放肆。
不曾想這荒郊野嶺的,竟也有這般姿色的小娘子……來之前妹子可沒說呢。
比這更龌龊的人渣展鸰不是沒見過,也不把他放在眼中,且瞧他等會兒做什麽妖吧!
“有什麽能入口的?”
展鸰随意報了幾樣,對方卻狠狠皺眉,也不開口,自有身邊的小厮跳出來吆喝,“什麽,竟都是豬肉?豈不知是賤民才吃的,我家公子這樣尊貴人,哪裏能吃那般腌臜的玩意兒!就沒有羊肉牛肉麽?”
時人以豬肉為賤,自持身份者往往将其從食譜中剔除,而以羊肉牛肉鹿肉等為尊。
好端端吃着飯,正飄飄欲仙呢,冷不丁就被人罵賤民,商隊那桌立即一陣騷動,才要扭過頭來說理,一看王公子的穿戴和随扈就怕了,又紛紛轉回去埋頭吃飯。
王公子越發得意,幾個随從也擡頭挺胸的嘚瑟,十分挑剔。
不過王公子對美人尚有幾分耐心,兼之為了逃避父母唠叨,大清早沒吃飯就出來了,此刻也是饑腸辘辘,當下胡亂點了幾樣。
展鸰轉身去了後廚,王公子的随從才湊上前來道:“少爺,來之前您可同小姐說的是來砸場子的,如今怎的吃起飯來?”
“你懂個甚!”王公子嗤笑出聲,又渾不在意道,“這妞兒倒有幾分趣兒。想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待公子我略施小計,還不是手到擒來?等玩膩了,再将她丢給妹子,打殺由她,也不耽擱什麽。”
其實他們兄妹二人平時關系也不怎麽好,只是這次同仇敵忾罷了,眼下自然要先顧自己。
衆人奉承了一回,鐵柱就端上來幾樣簡單小菜并兩盤羊肉包子。
菜是泡菜雙拼和涼拌蘿蔔絲,還有幾樣炸貨,都是黑乎乎的粗陶碟子盛着。且展鸰也沒費心擺盤,故而都亂糟糟堆着,越發不好看了。
王公子立刻拉了臉,指了指另外那桌,“為何他們的菜肴擺滿桌,本公子的卻這般寒酸?!”
莫說冷熱葷素、幾幹幾濕,竟是連個正經菜都沒有,打發叫花子麽?
鐵柱人如其名,生的高大又黑黢黢的,來客棧幾個月又吃又鍛煉,越發壯實了,聞言當即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慘慘的牙齒,“回公子的話,您是個尊貴人,那些盡是豬肉做的,自然配不上您。小店寒酸,大廚也不在,也只這些了。”
方才可是他們自己說的,如今又被人原話拿來打嘴,便覺得堵得慌,可偏偏又說不出什麽。
王公子順風順水慣了,哪裏受得住氣?當下已在心中如此這般計劃一番,恨不得立時就将展鸰按過來責打折辱……最好再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店,好叫他們知道厲害,也叫諸錦那小娘皮面上無光。
若說方才他有幾分饑餓,此刻看了堪稱寒酸的飯菜和店內陳設之後,哪裏還有胃口?
他有心搗亂,當下滿臉嫌棄的抓起一個大包子,胡亂掰開就想丢出去,可誰知這包子餡兒也不知怎麽調的,竟香的很。那香氣随着一股熱氣噴出來,四周立着的幾個小厮齊齊吞了吞口水,便是王公子自己的肚子也咕嚕嚕叫了幾聲。
餡兒細膩又濕潤,微微泛着油光,致命一般的香氣排山倒海似的襲來,王公子踟躇再三,到底還是選擇要面子,擡手就丢了出去!
“你!”二狗子看的七竅生煙,本欲上前理論,奈何又被鐵柱拉住。
王公子似乎是得了趣兒,又故技重施,拿起剩下的包子掰碎了丢得滿地都是,完了之後又将幾個陶碟掀翻在地,噼裏啪啦碎了一地。
見此情景,誰能看不出這是故意來找茬的?
商隊那邊生怕被牽累,忙狼吞虎咽的将剩菜吃光,匆忙離去。
王公子将飯菜和桌椅打了個稀巴爛,又丢給随從一個眼神,那狗腿子立刻眼珠一轉,抱着肚子往地上一趟,凄凄慘慘的叫喚起來:“哎呦,疼,疼死了!這是黑店吶,黑店!飯菜裏有毒!”
王公子“大怒”,大手一揮,憤憤道:“來啊,給本少爺将這黑店砸了!再将一幹人等綁了去見官,這小娘子眼見着便是主謀,又是廚子,稍有由本少爺親自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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