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次日一早, 衆人就聽到一陣奇異的樂聲, 婉轉中透着一股莫名的蒼涼, 十分特別,似乎并不是中原樂器所能演奏出來的聲音。

衆人不免好奇,紛紛出屋扭着頭四處看, 最後在一顆大柳樹上找到了秦勇。

也不知是不是關外的游俠們都有這個習性和愛好, 專愛往高處鑽, 之前肖鑫就是在房頂上被發現的,如今秦勇又上了樹……

展鸰看見他手中的白色骨哨, 便笑道:“竟這樣好聽。”

他們還以為只能吹個響呢,沒成想還能演奏的。

秦勇一個翻身跳下樹來,如同一只大雕似的潇灑英武, 落地後擠着一對小酒窩道:“擾了大家清淨了。關外少有人煙, 一時忘形。”

“不妨事,”席桐擺擺手, “早都起來了。”

秦勇就笑了,又見三人俱是利索的短打,不覺好奇, “這是?”

昨兒見的時候還都是正經的長袍大褂哩。

展鶴對這個給自己玩具又幹幹淨淨的大哥哥初始印象很好,就主動開口回答:“哥哥姐姐帶我鍛煉, 要先跑步, 再打拳, 說能長高長壯。”

說着,還像模像樣的晃着那兩條小胳膊, 認認真真擺了幾個姿勢。

秦勇蹲下去誇了他幾句,展鶴驕傲的不得了,小胸膛挺得老高,美的合不攏嘴。

如今小孩兒膽子也大了,同秦勇說了幾句後就忍不住看向他手中的骨哨,然後又從自己腰間的小包包夾層中翻出昨兒剛得的,也試着吹了下,然而出來的還是那種單一的哨聲。

衆人都笑了一回,展鶴不死心,又吹,還不成,就問道:“哥哥,你那個怎麽弄的?”

秦勇就給他演示,“一根手指在下頭……”

原來若想以骨哨演奏樂曲,需要不斷根據需要調整哨腔發聲空間,下面的無名指堵多少就能發什麽聲兒。不過因為沒有固定孔眼,純粹靠經驗摸索,所以難度比較大,很少能有人吹得像秦勇這麽好。

展鶴試了半日,憋的臉紅脖子粗,終究不成調,卻也得了竅門,稀稀拉拉吹出來幾個不一樣的音節,滿足得不得了,仰着脖子吹個不停,又給展鸰和席桐看。

展鸰笑着摸摸他的小腦瓜,又回想起這孩子才來那幾個月的安靜膽怯,只覺恍如隔世。

稍後展鶴上完了課,又巴巴兒跑過來找秦勇學吹哨子,奈何他人小氣短,肺活量不夠,吹了幾回就眼前發黑、頭昏腦漲,只得歇着。

秦勇就給他講些故事,什麽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又有專門走南闖北做買賣的駱駝商隊,以及那豪爽大氣又婉轉多情的邊塞兒女,不光展鶴聽得入了迷,展鸰、席桐、郭先生和紀大夫等人也都聽住了。

“……那風雪說不出的大,風又急,只刮的人睜不開眼睛,領隊的白駱駝走的極穩,十幾只駝鈴彙成一股,響聲在風雪中傳出去老遠……”

衆人都順着他的話發散思維,努力聯想,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許多波瀾壯闊的畫面。

那是獨屬于沙漠和隔壁的蒼涼孤寂之美,是中原所沒有的宏大。

展鸰和席桐倒罷了,他們兩個到底去過沙漠,也經歷過差不多的事情,便是細節不同,也可以通過聯想彌補。只可惜兩個老頭兒和展鶴這小東西到底沒親眼見過,單純的理論和語言描述根本不足以支撐自己的想象力,費了半天勁,到底不盡興。

只聽說沙漠大,可到底多大?

只聽說戈壁蒼茫,可究竟多麽蒼茫?

想不出,實在想不出。

遮天蔽日的黃沙,厚重的羊皮襖子,辛辣刺口的白刀子,南來北往的駝隊,一個義字就托付了性命的江湖兒女……

這些距離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的遙遠,可又是那樣的鮮活,叫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郭先生本就熱衷于搜集各地趣聞,不免有些唏噓和向往,“此生若能親眼得見,就好了……”

就連紀大夫的表情也有些落寞。

兩人都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們倆人這樣大的年紀,如何經受得住關外凄苦?不過想想罷了。

展鸰就道:“這有何難?回頭叫秦兄弟說着,我與席桐畫幾幅就是了。”

郭先生和紀大夫聽後果然大喜,紛紛點頭,“好得很,好得很吶!”

他們也是知道這對小情人的本事的,故而十分喜悅。

也罷,天下何其之大?而人之一生又何其之短!哪裏能都走遍了呢?如今能看看畫兒也是很好的。

展鶴正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紀,聽了這些越發心潮澎湃,不由得眨巴着眼睛問道:“是不是有很多大俠?他們會打架嗎?疼不疼?”

之前褚姐姐就講過,好多江湖俠客哩!都是白馬銀鞍、飒嗒風流,然後手持長劍,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呢!

秦勇哈哈大笑,又看了看展鸰和席桐,見他們沒有制止的意思,當下毫不客氣的揭露真相,“那都是話本上寫了騙人的!一群人在外頭讨生活,可辛苦呢!露宿荒野、三餐不繼的時候多着呢,關外風沙又大,更兼天氣多變,誰敢穿白衣裳?只怕一天下來就變成黑的啦。水又珍貴,幾十天不洗澡也不罕見,衣裳頭發裏一抖好幾斤沙土,吃一口飯,竟能吐出半口沙子來……”

展鶴的嘴巴就高高撅了起來,一扭身鑽到展鸰懷裏不說話了。

好讨厭哦,他才萌發沒幾天的俠客夢就這樣破碎了……

展鸰忍笑,拍着他的脊背無聲安撫,幾個無良大人都忍俊不禁。

秦勇伸手戳了戳他軟乎乎的屁股,笑道:“哎。”

展鶴也不回頭,扭了一下,悶悶道:“幹嘛?”

衆人失笑,秦勇又道:“也不全是騙人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不一定非得出去。男子漢大丈夫立于天地間,只要無愧于本心,若有不平之時,自然還是要出手的。”

展鶴猶豫了下,還是從展鸰胳膊裏鑽出腦袋來,眼睛裏重新多了點光亮,不過這小東西一開口卻道:“姐姐不是大丈夫,可是鶴兒最喜歡姐姐!”

衆人一怔,齊齊發出善意的笑聲。

展鸰揉了揉他的小肚子,“真乖,姐姐給你做好吃的。”

秦勇笑道:“是我的過錯,你姐姐乃是萬中無一的巾帼,多少男兒都不及她的。來,我這便與她賠罪。”

說着,果然站起身來,朝展鸰作了個揖。

展鸰笑着叫他起來,又點了點展鶴的腦門兒,“小家夥。”

展鶴皺了皺鼻子,非常認真地道:“姐姐本來就好厲害的!哥哥也說過啊,做錯了事情就該道歉的,大人也不許賴皮!”

哥哥私底下跟他說過好幾回了,如今他也是個小男子漢啦,要勇敢,要學着保護姐姐啦!

小小少年的青色紗衫在風中輕輕搖擺,俨然已經有了點兒日後挺拔俊秀的模樣……

秦勇常年生活在關外,是很能吃辣的,展鸰晚上便做了一道水煮牛肉,紅彤彤的湯汁裏翻滾着厚薄均勻的牛肉片,亮晶晶香噴噴,吃的時候也不必瀝幹汁水,将牛肉片與濃郁的湯汁和蔬菜一同舀到瑩白的米飯上,或是夾在厚實綿軟的發面大餅子裏頭,親眼看着汁水一點點滲透,再大口咬下去,真是說不出的滿足。

自家生的新鮮蒜苗剪上一大把,簡簡單單跟幾個雞蛋一起炒,除了油鹽什麽都不必加,綠色和黃色湊在一起本就賞心悅目,吃起來更是最淳樸的香味,真是太受用。

還有用蒜泥、香醋等做的拌合菜。就用才從菜地裏摘來的翠綠菜蔬,水靈靈的透着活力,略用開水焯了,再過涼水降溫,澆上蒜泥、香醋,跟事先用熱水煮熟的粉絲拌勻,一口下去清爽極了,瞬間消解了吃肉造成的些許膩味,休息一下還能回飯桌上大戰三百回合。

再加一個用羊大骨和魚骨熬出來的白色濃湯炖制的香幹沙煲,裏頭加了不少好料,什麽海帶、瑤柱的,全是精華,連湯帶水吃一口,鮮着呢!

如今展鸰對豆制品的開發和研究已經十分精細,上到簡單的豆漿、豆腐,下到豆皮豆幹豆腐乳,當真是無所不包。

前兒她還炸了一回辣條來着,加了白糖、孜然、辣椒面、胡椒粉什麽的,味兒一點兒不比現代社會的辣條差。紀大夫口口聲聲自己不大能吃辣,也不方便多吃油炸的,當時還梗着脖子死活不要,可大半夜爬起來偷吃的是誰?一小半都進了他的肚皮,次日郭先生想找來當下酒小菜的時候發現只剩了一個空空如也的筐底,氣的又狠狠做了一回詩……

他還委屈呢,抓着展鸰訴苦,“你說這叫什麽事兒?那老貨還有理了,說了做的都給他吃嗎?我吃幾口怎麽就不成了,啊?你說說,我怎麽就不能吃了!還作詩,酸死他吧!”

事後展鸰和席桐表示都很無奈,也很無語。

确實誰都能吃,可既然您想吃那就明明白白的說啊,問的時候一味裝樣兒的不要不要,那人家當然就以為你不吃,還美滋滋留着準備隔天當下酒肴呢,結果轉頭一看啥都沒了,人家也委屈啊……

要說秦勇過來,最高興的恐怕就是郭先生了。

他本來就愛吃點小酒,只是學生展鶴還小呢,展鸰和席桐這倆人擺明了不愛酒,老基友紀大夫酒量差又有自知之明,也不碰。所以基本上郭先生每天都是自斟自飲,連個伴兒都沒有,也挺乏味。

如今忽然多了個愛吃酒也能吃酒的後生,兩人每到飯點就碰個杯,嘶溜嘶溜吃幾口,再說說各自的見聞什麽的,嗨,美得很美得很!

秦勇這後生也讨人喜歡,對上他們這些老家夥沒有一點兒不耐煩,說說笑笑都挺歡喜。

秦勇自己也挺喜歡跟郭先生說話,他小時候沒怎麽讀過書,很是崇拜讀書人。而且……來之前,肖鑫千叮咛萬囑咐了,千萬千萬得離那個笑呵呵姓紀的胖大夫遠點兒,不然保不齊哪天就笑眯眯的把你拖過去活拆了!

“姓郭的老先生倒是挺好的,雖然看着挺嚴肅,讀書人麽,清高些是應該的。你小子不總愁自己沒念過書麽?那老先生很樂意教人,我那兄弟和他媳婦就見天的被捉了去作詩,隔三差五給罵的狗血淋頭的……不過嚴師出高徒麽!”

“唯獨那個紀大夫!忒吓人了,就是天天兒盯着你的後背瞅,給你生生看出來一身白毛汗,整日念叨些個什麽多少根骨頭的……”

說這話的時候,肖鑫老大一條壯漢都可緊張了,明顯是給禍害的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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