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任靜的話實在精辟,精辟得倘若我現在就死去,它便可以作為我整個二十六年人生的墓志銘。無論我在記憶中細細地搜尋多少遍,每一個字都仍是無從辯駁。我一度以為,如果把內心修煉成銅牆鐵壁是一門內功心法,我即便沒有修到最高的第九重,達到萬物皆空的狀态,但起碼也已經修煉得七七八八。這二十六年來,就算是在什麽淩.辱嘲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等等洪水猛獸面前,我都堅強地挺了過來,沒道理會跌倒在小情小愛這種泥溝裏,然而我還是不能控制地陷入了低谷。這一晚我望着窗外的茫茫黑夜想了很久,後來想到佛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才終于釋然。情劫乃是人世間最高的劫難,大概只有修煉到了最高重,我才能夠不難過吧。

才剛剛以為有一些進展就遭到這樣的當頭棒喝,我打算用幾天的時間,好好地反思一下,舔一舔心裏的傷口,順便鞏固一下心牆,然後再回去找顧林昔。決定了以後,我就給陳嫂發了個短信,麻煩她幫我再多照顧黑茶兩天。

只是我卻沒有想到,還沒有等我鞏固完畢,我就已經見到了他,真是不得不說佛意高深,叫人無法參透。

那是周五下午下班的時候,陸恒本來要跟我去寵物醫院,卻在一樓的電梯口被他父親的秘書劉姐攔住,生拉硬拽地抓去了一個飯局,說是如果他不去,董事長就要讓她下崗。無奈當時我也站在陸恒旁邊,劉姐說正好飯桌上大多都是中年男女,漂亮的陪酒姑娘沒有幾個,就一起把我抓去湊數。不過像我這樣的小人物,除了聽桌上領導的指示偶爾起來敬敬酒,其他時候基本只要在一旁埋頭苦吃就可以,所以我就當蹭飯一樣地去了。

在包廂中等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姍姍來遲的客人終于出現在包廂門口。而我在見到他的一剎那,就仿佛是一個提線木偶,蹬地一下就被人拽了起來。

好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紛紛站了起來,才沒有讓我顯得那麽一枝獨秀,我們董事長陸景城連忙殷勤地迎上去噓寒問暖,陸恒也在我身旁站起來,低聲說了句“我靠怎麽是他”,然後我看見站在門口的人露出了商務式的微笑。他視線平移着,漫漫地掃視了一下衆人,我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地把頭低下,避開了他的目光。幾秒之後,聽見顧林昔溫淡客套的聲音:“路上堵車,讓陸董你們久等了,真是抱歉。”

幾日不見,其實我很是有些想他。好在我是這整個飯桌上最人微言輕的角色,坐的位置也絕對沒有人會來關注我。所以我一直躲在暗處偷偷瞄他,看他不動聲色地捏着自己的茶杯,眉眼淡然,目光沉靜。但是比起之前我見識過的在家裏他跟于有霖的那頓明争暗鬥的鴻門宴,他今天的話卻不是太多,甚至好像連眼神也吝啬多給旁人一個。飯桌上該做的樣子都是祁肖在做,該說的話也基本都是祁肖在說。之前我看祁肖一副文質彬彬溫和有禮的樣子,還以為他是個多麽正派的人物,誰知道一到飯桌上也是這麽地陰險狡詐。所有桌上的人敬給顧林昔的酒全讓他給該推的推該擋的擋了,沒過多久我們一圈人都起碼二兩下肚,顧林昔卻還是安安穩穩地坐在那裏,滴酒未沾。

喝過幾輪之後,我們董事長終于意識到讓敵軍一個人放倒我們一排人太不劃算,他站起來建議道:“要不這樣吧,我們挨個來敬顧董一杯。小祁,你也別光顧着你自己喝,你們顧董的酒都讓你給喝光了。來,我先來!”說着便端起了酒杯。

祁肖連忙跟着站了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點什麽,他身邊的人便淡淡道:“好啊。”

一桌子人都愣了愣,估計是驚訝顧林昔竟然突然間不擺譜了。他又打了個手勢讓祁肖坐下,我們董事長開懷地笑了起來:“嗳,還是顧董夠意思!”

他笑了笑:“只不過我腿腳不大方便,就不站起來了。跟陸董賠個不是,我幹杯您随意,怎麽樣?”

“不敢不敢,您幹我也幹!”

我之前見過顧林昔端着紅酒杯的樣子,漂亮得就像在拍紅酒廣告,而今天他雙手持着白酒杯的模樣,幾分文雅加幾分慵懶,又有一點像貴妃醉酒。我撐着下巴一邊看他,一邊聽我們董事長按着座位次序一一地給他介紹:這是我們董辦的楊總,這是我們財務的一把手,這個是我們的市場企劃部總監等等等等。他也果真好脾氣地一個一個跟他們喝。雖說他只是坐在那裏,每個人說完長篇累牍的祝酒詞他就淡淡地說個“嗯”或者是“好”,顯得很是姿态睥睨,但似乎所有人都覺得他能露出一臉放倒衆生的微笑就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

“嗯,這邊……哦,最頭的是我們小葉,小葉可是我們公司的門面啊。”還沒等我反應,我們董事長突然就點了我的名字。我沒來得及把目光從顧林昔身上收回來,就跟他撞了個四目相對。

我的心口馬上提了起來,卻見他淡淡地回過臉去,看着陸景城說:“是麽?”

“可不是麽!”陸景城見他難得饒有興致的樣子,以為總算投其所好,開始大肆地跟他宣傳起我來:顧董,我們小葉可是我們宇恒的王牌,我們公司的一枝花。我每天一上班,進公司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她,我這一整天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之前我們公司有個樓盤,就離我們總部不遠,有幾次那邊的銷售前臺臨時有事,就叫我們小葉過去幫忙。我告訴你顧董,小葉她什麽時候坐在那什麽時候就是客流高峰。之前還有個山西的煤老板,一個人就買了好幾套公寓,每回過來不說別的,第一句話就是指名要找我們小葉!”

我坐在位置上無奈扶額,我們董事長也夠能吹的,把我一個曾經的小小的前臺吹得像天仙一樣天上有地下無。如果讓他知道我這個門面現在正在顧林昔家裏卑躬屈膝地喂狗,不知道會不會吐血。

果然,我聽見顧林昔像聽了個笑話一樣,呵地輕笑了聲:“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怎麽樣那就要問小葉了。”我們董事長直接把皮球踢回給我,我擡起頭,看見顧林昔淡然的目光穿過長桌落在我臉上。

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對着一桌子人呵呵傻笑。笑了幾秒,突然聽見陸恒帶着幾分嘲諷道:“陸董,小葉她早就不在前臺幹了,她已經調到行政,你要裝作關心員工,也好歹要與時俱進吧,那都是猴年馬輩子的事了。”

陸景城聽他這個口氣,立馬不滿地啧了一聲。我一看氣氛不對,趕緊端着酒杯站了起來,顧林昔又擡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咧開嘴沖他笑:“顧董,我也來敬你一杯,希望我們兩家以後能通力合作,不光是您和我們陸董掙大錢,我們底下的小員工也能跟着沾……”

還沒等我說完,陸恒突然蹭地一下站起來打斷我:“顧先生,她這杯酒我幫她喝。”說着就來搶我的酒杯,我拿着酒杯往後縮了縮,陸景城在一旁不滿地道:“有你什麽事?你給我坐下!想喝一會兒輪得到你,你着什麽急?”

陸恒卻不理他,執着地伸長了手:“琰琰,你把酒給我,也不看看你的臉都紅成什麽樣了,再喝下去就要過敏了。你忘記你上回全身都起紅疹子的教訓了麽?”

“沒事,你坐下。”我一邊伸手擋他一邊壓着嗓子給他擠眉弄眼,擠了半天臉都快抽筋了他才勉強坐下。

這麽一鬧之後,飯桌上頓時安靜不少,仿佛周圍籠罩了一層濃重的低壓。我轉而用露出八顆牙齒的标準笑容重新看向顧林昔,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聲不響地看着我們,淡定的像在看一出戲,唇邊的笑容卻已經完全淡了。我估計也從來沒人敢這麽拂他的面子,便顫巍巍地道:“顧董,不好意思啊,要不這杯我自己幹了,當罰一杯給您賠罪,您看行麽?”

他卻依然沉默不語地看着我,這個時候的緘默,簡直讓全桌子的人都驚心動魄。

十秒之後,他卻突然嗤地一下笑出聲來。

我愣住,只見他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聲音帶着滿滿的笑意:“行了,你這麽拿腔拿調地跟我說話,我還真不習慣。你旁邊的小朋友說得對,你現在逞威風,回家以後過敏了,還不是要我給你擦藥,還不是我受罪麽?你要自罰,還不如直接罰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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