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海清河晏
葉松寧在位第五年冬末春初,正是三月裏,史官院群臣在大殿中央跪倒了一地。
葉松寧端坐在大殿上方,冰冷的眼神在大殿裏掃視了一周之後,才緩緩開口:“諸位是對朕有什麽不滿嗎?”
他已經很久沒自稱孤王了,但是跪倒在大殿上的大臣們顯然是沒有注意到這點。
“怎麽?天下戰事又起,朕不能抉擇?還是黎民蠻荒,朕難以安撫?”葉松寧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又說道:“倒是給朕說啊?”
一衆大臣跪的更低了,頭埋在兩腿之間,隔着官服都能看到在抖。
葉松寧說的那兩句話,他們誰也不敢亂說一句。就算是葉松寧讓他們說,天下黎民也不允許他們去質疑。
葉松寧在位五年不滿,為君溫和,積極納谏,政事清明。廣開糧倉,扶農助商,民居安樂。
跪在地上的一衆大臣都快忘了當年陰狠毒辣的松王爺,恍惚間以為這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可以任他們擺布。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葉松寧溫聲問道,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兇聲惡煞的樣子不是他似的。
大殿之中安靜了許久,終于有個人被一衆大臣推了出來。他跪着向前移動了會兒,顫顫巍巍地說道:“臣恭迎太子殿下回宮”。
大殿之中又安靜了會兒,大臣們紛紛附和:“臣附議”。
葉松寧神色微松,親自下來扶起跪在大殿下方群臣前面的劉大人。聲音比先前更溫和了些:“即日起,劉大人官至一品,兼任太子太傅。”
直到退朝走出了大殿,劉大人這心還是七上八下沒有着落。他的周圍就他一個人,沒有一個大臣敢上來跟他說上幾句,只偷摸着在身後議論。
“你說這太子殿下真是陛下的骨肉嗎?”
“誰知道呢!皇上說是你還能說不是啊?你看看劉大人的下場。”
“也是啊,這劉大人這下是裏外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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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全是,至少升了官位,還是太子太傅呢。”
“啧,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向來是由丞相府和太師府選人授課的,我看皇上提拔他也不過是個幌子。”
“你說皇上也是,說立太子就立太子。誰不知道……咳咳咳……”
“吓死我了,剛李大人路過可真是吓死我了”
“以後別再議論這些是非了,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是是是……”
幾位大臣在劉大人身後議論完之後,紛紛告辭離去。
李大人慢悠悠地走到劉大人身側,把劉大人吓得跳了起來。
“劉大人,本官明日便要南下去接太子殿下,你是否願意随行啊?”
劉大人愣了一下,心下也有些了然。瞬間就做了決定:“實乃臣之萬幸”。
“那就好,劉大人也早些回去準備一下,咱們明日再見。”李大人說完便離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轉身又進了皇宮。
翌日一早,劉大人早早等在了城門口。過了許久,李大人才姍姍來遲。劉大人還沒來得及與李大人問好寒暄,便驚得捂住了嘴巴。
葉松寧好笑地看他一眼,溫聲說道:“出門在外以主仆相稱,不用行禮。”
劉大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忘了行禮,是大不敬。他正要跪下的腿一伸靠在馬車前,顯然是又想起了葉松寧說的話。
葉松寧沒有理會他,直接上了他身後的馬車。細看之下才能發現,他褪去帝王扮相的臉上有些許不安和無奈。
南番某別院,芷蘭拉着一個木制的玩具小馬兒“駕駕駕”地喊着。小馬兒身上坐着一個約莫着四五歲的小男孩兒,他騎坐在馬上不出聲,并沒有往日開心的樣子。
芷蘭停下了拉馬的動作,輕輕抱起他哄道:“怎麽啦,晏晏今日好像不太開心哦。”
小孩兒嫌棄地看了她一眼,高聲道:“我就是不開心啊,不是不太開心。”
芷蘭沒忍住笑了起來,又問他:“那你告訴我,你為啥不開心啊?”
小男孩不再說話,過了會兒才擡起雙手圈住芷蘭的脖子小聲說道:“姨姨,父親是個啥呀?”
芷蘭頓了一下,正思索這個問題應該如何作答的時候。小男孩又問道:“父皇又是個啥?父皇比母親好嗎?”
“當然不比,全天下母親最好”這個問題芷蘭能回答,她沒有猶豫就說了出來。
小男孩聞言,嘴巴一撇,眼眶裏迅速蓄滿了淚水。芷蘭一見他這副樣子,心疼地不行。急忙哄道:“祖宗哦,你這是怎麽了?跟姨姨說說,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芷蘭見他使勁憋着淚水的樣子什麽也顧不得了,咬着牙說道:“姨姨也想辦法摘給你”。
“真的嗎?我就知道,姨姨最好了”小男孩迅速在芷蘭臉上啃了一口,這才委委屈屈地說:“母親說父親是個好東西,父皇也是個好東西,他們要來把我帶走。姨姨,我不要跟這些東西走嘛。”小男孩說着,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芷蘭一聽,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晏晏三歲了,這個他們一直逃避的五歲終于到來了。
小男孩見芷蘭也跟着哭了起來,也知道芷蘭幫不了他了。雙手使勁摟緊了芷蘭,兩個人抱在院子裏哭得一個比一個更大聲。
夏清淺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副樣子。她急匆匆地跑過去問道:“晏晏,你又扯姨姨頭發了?”
晏晏見到自己母親來了,也不回話,摟着芷蘭哭得更厲害了。
夏清淺心下好笑,這兩人平日裏關系最好,抱在一起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多數都是晏晏扯芷蘭頭發,芷蘭假哭。最後像是要在她面前比慘似的,一個哭得比一個更厲害。一個不停,另一個也絕不停。
夏清淺看着芷蘭不禁在心裏感慨,這跟晏晏呆久了,哭得越發逼真了。
她等了許久也不見兩人停下來,只好清清嗓子說道:“晏晏,你笑笑姑姑讓人給你帶禮物了。再哭就沒了哦,據說這次的禮物真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呢”。
晏晏一聽,果真停了下來,吵着要禮物。
夏清淺看着他哭得通紅的小臉兒,意識到有什麽不妥。她猛地朝芷蘭望去,卻發現芷蘭一個轉身沖了出去。
夏清淺喉間一鲠,啞着聲音輕輕說道:“晏晏,剛發生什麽事了?”
晏晏搖了搖頭,望着芷蘭離去的地方默默在心裏說:“姨姨加油,姨姨快跑”。
“晏晏不能對母親說謊哦,還記得嗎?”夏清淺繼續輕聲跟他說話,眼睛裏也有些慌亂。
“嗯,不能說謊,所以我不說”晏晏擡起自己的小袖子擦了擦眼淚,對着夏清淺愉快地做了個鬼臉。
夏清淺見他這副樣子,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了。她這兒子哪裏都好,就是鬼靈精怪的,但蕭曉每次都說是她教的,不準她教訓。她也知道蕭曉的意思,也就由着他去了。只希望日後,他不被人欺負便好。欺負幾個不講道理的人,還是可以的。
至于為什麽是不講道理的人,蕭曉和她一致認為,講道理的人不敢欺負她夏清淺的兒子。
夏清淺這邊正準備帶着晏晏去城樓上觀看星星,那邊便有人來說有客人來訪。
夏清淺心下一涼,猛地把晏晏摟緊了些。
那年初春發生的事歷歷在目,她閉着眼睛都忘不了那人如何以醉酒的理由用蕭家軍無數條人命威脅她屈服。她恨他,可她不得不承認她也愛他。不同于很多年前癡心錯付的愛,而是因為他帶給了她晏晏,這孩子是她說不清的溫情。
而今,他卻要來帶走她的晏晏。夏清淺猛地想起來了那個五年之約,還有時不時在晏晏耳邊提起的父皇。
“晏晏,如果有人能給你天上的星星……卻要讓你跟他走,你願意嗎?”夏清淺松開了一下晏晏,紅着眼睛問他。
“笑笑姑姑嗎?”晏晏奶聲奶氣地回問她,看着她皺了皺小眉毛。
“不是,是更厲害的人。”夏清淺沒忍住閉上了眼睛,聲音有些顫抖。
晏晏一聽夏清淺這麽說,猛地把“改良版千裏眼”一丢,摟緊了夏清淺。他帶着哭音喊道:“娘親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要什麽父親,我也不要那個父皇,我只要娘親啦”。
夏清淺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之前他和芷蘭的不正常之處。更用力地摟緊了他,連說了三個好,然後抱着他輕手輕腳地往後方移去。
“這是要去哪兒呢?”葉松寧站在夏清淺身後,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夏清淺猛地頓住,過了很久,才緩慢地擡頭向他看去。
他的身後是滿天星河,他的眉眼比以前溫和了些許。這四五年,磨光了他不少的棱角。可夏清淺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因為她一句話就怕得全身發寒。
五年前她們劍拔弩張争鋒相對甚至是互相算計,夏清淺都不曾有這樣的感覺。而今他收斂了銳氣,溫和的站在她面前,她卻有種前所未有的害怕感。
“父親?”晏晏擡起手在夏清淺頭發上輕輕揉了揉,然後才說道“還是父皇?不管你是什麽,有多厲害,你都不能欺負我娘親。”
葉松寧愣了一下,這才把定在夏清淺身上的眼神移到她懷裏的孩子身上。
“我娘親說父親和父皇都是個好人,你怎麽……”晏晏皺着眉頭,緊緊地盯着葉松寧。
“晏晏”葉松寧嘴裏呢喃着這兩個字,腳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離她們還有一步之遠的時候他說“晏晏乖,父皇來接你和娘親回家啦”。
晏晏驚了一下,眼淚不受控制地擠了出來:“你不要抓我娘親,我跟你走”。
這些都是芷蘭給他講的話本裏的劇情,他覺得太适合現在不過了。他不能讓他母親被抓走,他願意自己被抓走。
“葉松寧,我求你”夏清淺猛地跪在地上“請皇上開恩,放過我們母子”。
葉松寧握緊袖擺裏的拳頭,冷冷說道:“要麽你跟他一起回去,要麽我帶着他一起回去,你選一個吧”。
夏清淺有些失控:“葉松寧,別忘了你藏在北方的妻女。我夏清淺今天也把話放在這裏了,你若要強行帶走晏晏,我就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夏清淺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嘲諷有些輕蔑一如很多年前。她說:“你不是想方設法護着他們,我現在動動手指就可以要了他們的命”。
“随便你”葉松寧神色有些哀傷,想了想又說道:“我只要你”。
夏清淺輕嘲一聲:“你這些年演戲多了,這演技還真是提高了不少。如果不是你如今要我的命,我還真是要信了你了。”
葉松寧彎腰抱起晏晏,背着夏清淺說道:“不僅是因為我願這天下海清河晏,我才給我孩子取個晏字。還有這是我唯一能找出來的又适合的跟她母妃有關系的東西了,哪怕是幾個字而已。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只想你,也只想要你”。
葉松寧說完便抱着晏晏離去,他走的很慢,像是要等後面的人追上去似的,可惜走到了了盡頭,也沒有等到。
晏晏這會兒出奇地安靜,他記得“葉松寧”這三個字,在她娘親的書房裏,那些破碎的紙張裏。
直到葉松寧啓程,夏清淺都沒有出現過。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遍又一遍看着葉松寧留下來的話:“你若有什麽三長兩短,晏晏也可以不是我兒子。什麽意思,你比我清楚”。
晏晏跟着葉松寧坐在馬車裏,他緊鎖着眉頭。過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葉松寧啊?”。
葉松寧呆了有那麽會兒,才點頭說是。
晏晏點了點頭又說道:“什麽是又愛又恨啊?”。
葉松寧看着晏晏,輕聲問他“為什麽這麽問?”。
“笑笑姑姑說我娘親對葉松寧又愛又恨,如果沒有我,恨比較多。如今有了我,愛又好像比較多”。
晏晏想了想又問他:“你為什麽要她的命啊?”晏晏說這話時帶了點哭音,他急忙又說道:“你別要她的命,她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話是蕭曉曾經在夏清淺生辰之時跟葉江寧說的,沒有人想到的是,年僅四歲不到的晏晏卻記了下來。
葉松寧揉了揉眼睛,輕聲對他說:“那你陪着我,你好好陪着我,她的命就好好的,好嗎?”。
晏晏瞪着眼睛想了想,才低低低說:“好”。
“那你真的比我笑笑姑姑厲害嗎?”晏晏不确定的問他,語氣裏有些急切。
“嗯”葉松寧想也沒想就回他。
“哦,那你別傷害他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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