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狗糧
上班第一天,袁一的主要任務是适應環境,以及入職考核。
在廚房打了個照面,陳士銘就把他帶進了辦公室。
兩人隔着辦公桌面對面坐下,陳士銘從抽屜裏取出幾張表格遞給袁一。
“把這個填一下,筆筒裏有筆,自己拿。”
“哦。”袁一取了一支筆,拿起表格翻看了一遍。
那一排排工整的印刷小字,落入他的眼中竟是模糊的、彎曲的。
讀寫障礙又稱失讀症,是一種不被人重視又很難治愈的疾病。
失讀症患者的紙上世界是抽象的,每個字母和文字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他們眼前不斷地移動跳躍,無法形成完整的單詞與句子。
正常人理解不能、感到不可思議的疾病,卻在他們身上真真切切的發生着。
沒有一個失讀症患者的童年經歷是美好的,圍繞在他們周圍的聲音一般都是:你專心點!認真看書!你太懶了!你是笨蛋嗎!你簡直有病!
袁一便是聽着這樣的聲音長大的。
他九歲時插班上小學,為了避免他成為別人眼中的異類,袁清遠只是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的班主任。而班主任也很照顧他,卻還是有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師和同學會排擠他,甚至嘲笑他。
經過兩年的心理疏導,袁一倒是看開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注定會聽到許多不好的聲音,但這并不妨礙他理直氣壯的活着。
他的缺陷,可不是消極的理由。即使遭到無數白眼,他依然選擇不敷衍的對待生活,而努力便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
當袁清遠了解到他的想法的時候,心中百感交集,有心酸,也有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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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袁清遠恨不得一輩子将他籠罩在自己的羽翼下面,替他擋風遮雨,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可他當時還那麽小,正是上學的年齡,不去讀書又能做什麽。
有了老爸的支持,班主任的鼓勵,再加上良好樂觀的心态,袁一一路磕磕碰碰的從小學升到高中,本來他還想繼續讀大學,可是因為一段不愉快的經歷令他被迫休學在家。再後來袁清遠經過反複的考慮讓他放棄了學業,而他也坦然接受了。也許他真的不适合讀書,上了十幾年學,他連一篇課文都讀不下來。有時候想想,真是挺滑稽的。
袁一喜歡做蛋糕,因為不用和文字打交道。
他原來做學徒,一去便直接上手做,他沒想到正規的餐廳居然還有這麽多講究。
他握着筆,盯着表格發愣。
腦子裏回蕩着陳士銘剛說過的話,額頭在不知不覺中已沁出一層薄汗。
填完表格,接着寫入職申請書,然後記背住幾頁紙的餐廳規章制度,最後還要考試。
天吶!袁一頭很暈。
為什麽要将做蛋糕和一些不相幹的事情硬扯在一起?
真是太折磨人了……
陳士銘把該交代的事情全交代清楚後,起身去飲水機前接了一杯熱水,再走回來時,瞄了一眼袁一面前的表格,不禁微微一怔,怎麽是空的?竟然一個字沒填?
陳士銘站在一旁,喝着水狐疑地打量袁一。他很快便發現,眼前的人看似一副認真的模樣,其實正在神游天外,筆尖戳在紙上半天不動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喂,你怎麽不填表?”
陳士銘開門見山地問,他明顯看見袁一渾身一顫,随後擡頭望過來,臉上挂着不自在的笑容。
“我在想該怎麽填……”袁一不願将自己的事情說出來,以免成為博取他人同情的籌碼。可是擺在面前的難題又很難應付過去,他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
填個表格而已,很複雜嗎,需要考慮這麽久嗎?
陳士銘很是納悶,正想問清楚原因,辦公室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帶着一身清爽的香氣從外面邁進來,走廊上的風随之灌入,那香味混着幹淨的空氣鑽進在場二人的鼻中。
陳士銘撇了撇嘴,大白天的洗什麽澡,走到哪兒都一股沐浴露味。
袁一迅速轉過身子,他對氣味特別敏感,他認出這是鐘滿身上的味道。
目光停駐在來者的身上,袁一開心地喊道:“老板!”
鐘滿被他的熱情吓了一跳,随即帥氣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這麽大聲叫我幹什麽?我又不是聾子。”
“老板,我有話對你說。”袁一兩步走到鐘滿的身邊,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走。
“有話就在這裏說啊,為什麽搞得神神秘秘的?”
鐘滿嘴上嘀咕着,腳下卻順從地跟着他走,留下陳士銘一人傻在原地。
陳士銘不明白他們唱的是哪一出戲,只覺得莫名其妙。
這兩個家夥很熟嗎?不是才認識麽?
有什麽天大的秘密不能讓我知道?你們這麽偷偷摸摸的說悄悄話很不道德啊!
這邊,袁一拉着鐘滿來到二樓的陽臺上。
深秋的早晨,風裏帶着絲絲寒意,袁一在室內待久了,一走出來就連打幾個噴嚏。
鐘滿低頭看着他,想笑,又覺得不厚道。
伸手幫他把衣領豎了起來,問道:“有什麽想說的你就說吧,我聽着。”
開口之前,袁一在心裏組織一下語言。
“陳經理要我填表。”
“嗯?然後呢?”
“我不會填。”
“不會?”鐘滿挑高眉,似是詫異,“很簡單啊,照實填寫就行了。”
“那個,怎麽說呢……”袁一垂下眼簾盯着地面,雙手不自覺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絞來絞去,“我不會寫字,我、我不認識字。”這是袁一第一次向外人承認自己的缺陷,說完這句話他的耳朵紅了個通透,他倒不是怕鐘滿嘲笑他,只是在這樣一個他認為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人面前,會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于是,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是完全不識字,就是看的比較累,有時候多看幾遍,再配合着自己的想象,也是能看懂的。”他邊說邊擡頭,眼巴巴地看着鐘滿,好像怕他不相信似的,眼裏有着難掩的忐忑與緊張。
鐘滿只是微怔了一下,便咧開嘴笑了。刻意忽略掉他那對紅紅的耳朵,似哥倆好般攀住他的肩,“我當是什麽不得了的事呢,不會填就別填,我請你是來做蛋糕的,又不是來填表的。”
鐘滿腿長胳膊也長,說話間,已經推開了陽臺門,他擁着袁一朝裏走去,“外面冷,我們先進去,我這就叫老陳把那些破表全收起來。”
“嗯!”袁一瞧着走在身側的人,那張英俊的面孔上泛着一抹淡若雲煙的淺笑,柔和了剛毅的臉部線條,眉目之間竟多了一分令人心動的溫柔。
袁一感到很溫暖,他原以為鐘滿會刨根問底,即使不去追問他不識字的原因,最起碼也會表露出驚訝的樣子,可是對方居然什麽也沒過問。
現在這種社會,玩不轉高科技都屬于文盲,更別說不會認字寫字了。
袁一即使再樂觀,他也害怕別人像看稀奇看古怪一樣看他。
他很慶幸他遇到了一個好老板。這個人陽光俊朗,身體裏面仿佛揣着一顆隐匿的小太陽,既溫暖了別人,也照亮的自己。他就像一個耀眼的發光體,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迅速吸引衆人的目光。
而比起他帥氣的外表,袁一更喜歡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幹燥暖人的氣息。
和他靠的如此之近,袁一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那只搭在肩頭的大手,灼熱的掌心如同一塊燒紅的鐵,不光烙在了身上,還燙進了心裏。
兩人回到辦公室,鐘滿才将摟着袁一的手臂放下了來。
手掌離開肩膀的那一刻,鐘滿忍不住捏了一把袁一肉肉的臉蛋。
陳士銘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小動作,略感驚訝地看着他們,發現捏人的和被捏的都是一副很平淡的樣子,就好像這樣親昵的動作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
陳士銘被搞糊塗了,這兩人真的是才認識嗎……
陳士銘本來就在猜測他們的關系,不料鐘滿嘴巴一張,又丢下一記重磅炸彈。
“那幾張表,還有入職申請書,考核什麽的,全都省掉吧。”鐘滿把袁一輕輕往前一推,“他直接上崗,你等會沒事帶他去辦健康證,他剛來對我們這裏的環境還不熟悉,你多幫幫他。”
“為什麽?”鐘滿決定的事情,陳士銘一般很少過問或幹涉,可此刻他卻十分想知道原因。
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即使是熟人介紹過來做事,也得按照規矩來辦,否則便不好管理。
陳士銘一直覺得鐘滿是個理智的人,雖然平時大大咧咧了一點,但是辦起正經事來毫不馬虎,甚至還很嚴謹。像今天這樣大開綠燈,陳士銘還真是頭一次遇見,他不禁懷疑,這兩家夥該不會原來就認識吧?初戀?前男友?呵呵,這是準備再續前緣的節奏嗎?
陳士銘正揣測着,只聽鐘滿懶洋洋道:“秘密,不能說。”
“……”陳士銘有點想給他一腳。
不過,這話不就側面證明了他們之間有着不尋常的親密關系?
好吧,既然老板都發話了,那也只好照着辦。
陳士銘把桌上的表格一股腦地掃進抽屜裏,然後拿了一份合同出來,對袁一說道:“你看看吧,如果沒問題的話就在上面簽字。”
袁一沒吭聲,扭頭看着鐘滿,眼中露出詢問之色。
鐘滿笑了笑,擡手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柔聲細語地說:“去簽吧,不是賣身契,就是入職合同罷了,你要是能在我們這裏長久做下去,對你也是一份保障。”
“好的。”袁一對他的話沒有一絲懷疑,連翻都沒翻看一下,立馬把合同簽了。
陳士銘在一旁看得啧啧稱奇,簡直是毫無防備的被他們硬塞了一把狗糧。
嗤,一大清早就秀恩愛真是要不得。
陳士銘一邊腹诽,一邊拿起合同,目光落在袁一剛簽過名的地方,眼皮子狠狠地一跳,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問道:“這簽的什麽?!”
鐘滿湊過來一看,只見合同右下方畫了一個鴨蛋,旁邊配上一橫,翻譯過來不就是袁一嗎?
鐘滿一下子就笑開了,拍了拍老陳的肩膀,示意他淡定一些,“就這樣吧,能看懂就行。”
“……”寵人也得有個限度!
陳士銘用一副你沒救了的眼神斜睨着鐘滿。
随後又看了看一直乖乖站在鐘滿身邊的袁一,感覺啃狗糧的日子好像正式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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