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往事

學校對于袁一來說就像是透不進光的巨型牢籠,那裏沒有溫暖的陽光和滋潤的雨露,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再無他物。

回想起學生時代,袁一找不到半點愉快的回憶。

不管是小學、初中、還是高中,他一路都是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走過來的。

失讀症令他成為了大家眼中的笑柄,他口吃、反應遲鈍、學習成績差,他不管做什麽都是錯的,即便一聲不吭的待在教室裏,照樣會被認為性格古怪孤僻,十分不合群,甚至他那副清秀的面容也被人拿來作為攻擊他的利器,大夥總說他娘炮,胯.下沒肉,不是個男人。

他發育得比較晚,進入高中臉上的稚氣仍未消退,身子骨也略顯單薄,不似同齡男生那般壯實有力。況且他長得白淨秀氣,言行舉止也斯斯文文的,無論外表還是內在,和一般的男孩相差太大,就像是一個異類。慢慢的,他竟然成了同學們的捉弄對象。

膽小柔弱放在女生身上很容易激起男生們的保護欲,可是放在同為男生的袁一身上,大家會覺得怪異,會用有色眼鏡看他,更何況他還不會讀書寫字,讓人不禁懷疑他是怎麽混入高中校門的?

最初大家并沒有在明面上欺負他,只是偷偷地在背後議論他。

直到有一天放學後,幾個男生把他堵在教室門口,肆無忌憚地捉弄了他一頓,第二天上學他便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有點不一樣了。而那幾個男生也變得更加猖狂,經常當着全班人的面換着花樣欺負他。

比如上課之前搶他的課本,路過他的身邊就會拍他的後腦勺,故意在他的課桌裏放蚯蚓,等等,那些惡劣事跡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班上其他同學也從不阻止,要麽當笑話看待,要麽冷眼旁觀。即使有同情他的,也不敢聲張。一個班整整五十人,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幫他一下。

他覺得自己就像被困在水中的求生者,明明前方就有岸,岸上還站着那麽多人,可是任憑他怎麽呼喊,也沒人對他伸出援手,一個個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水中掙紮。慢慢的,他開始心灰意冷,似放棄般任憑自己緩緩下沉。

所以,他一直在忍耐,有次那幾個男生推搡他時一不小心失了手,把他從二樓推到一樓,摔了個鼻青臉腫,他都沒有告訴家長和老師。

而他的退讓換來的竟是別人的變本加厲,最過分的一次是,那些人說他長得像個小姑娘,非得鑒別他到底是男是女。幾人把他逼在牆角,強行要脫他的褲子,他當時害怕得要命,完全忘了反抗,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求饒,可他們根本沒打算放過他,他越是這麽軟弱,他們就越來勁。當內褲被拽下來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世界瞬間變成了灰色,是一種透着絕望氣息、死氣沉沉的灰色。

長期以來壓抑的負面情緒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他發了狂似的撲向其中的一個男生,騎在對方身上就是一頓胖揍,其他人被他這副兇狠瘋狂的模樣給吓傻了,等反應過來沖上去勸架時,那個男生已被他打得鼻子嘴巴全是鮮血……

因為是他先動的手,現場又有很多人作證,學校給他記大過處分。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他站在袁清遠的面前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化成眼淚,再撕心裂肺地發洩出來,其間,他不停地呢喃着:我不上學了,我永遠也不要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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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消沉過一段時間,好在有袁清遠的開導和陪伴,他才慢慢地恢複過來。

他當時才十七歲,天天不上學,也沒地方可去,只好窩在家裏使勁地吃東西,他不想再被人當成小姑娘,後來又迷上了做西點,久而久之便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大胖子。

直到現在,這段往事,他偶爾也會想起。

雖然他已記不清當時痛苦的感覺,但是傷口畢竟真實存在過,即使早已愈合,那道醜陋的疤痕始終無法磨滅。

……

袁一其實很害怕碰見他的高中同學,如果在街上遇見和那幾個男生長得很像的人,他會很孬種的立馬掉頭跑掉。往事不堪回首,見到他們,他會難受,會很難堪。

至于這個叫周暢的同學,袁一根本不想理會,寒暄了兩句,他便走出了洗手間。

對方似乎沒有一點眼力見,追着他走了出來,并且說了一句他最不願聽到的話。

“袁一,真的好巧,我們班今天正在搞同學聚會,和我一起去見見他們吧。”

袁一委婉地拒絕,“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你們玩吧,我的朋友正等着我呢。”

“哎喲,就是去見個面,用不了多長時間。”周暢擡手指向前方,“我們就在302號,很近的,走幾步路就到了。”

“我不去……”

“你沒把我們當同學是麽?”

“那個……”

“去吧去吧,大家見到你肯定很高興。”

……

推辭之間,兩人已經走到了302號包房門口,周暢及時推開門,直接把袁一給拽了進去。

袁一來不及防備,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自然吸引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

大夥兒打量着他,臉上皆浮現出驚訝的神色,不知是誰叫了一聲,“這不是袁一嗎?”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地應聲附和。

“是啊,真的是袁一。”

“哇靠,他怎麽還是一張娃娃臉啊?”

“咦,好像個子長高了,也長胖了許多。”

……

“袁一,你還記得我們嗎?”

“袁一,你現在在做什麽啊?”

“袁一,留個聯系方式吧,以後經常出來玩啊。”

……

叽叽喳喳的喧鬧聲,混合着音響的轟鳴,猶如魔音貫耳,聽得袁一頭皮都快炸了。

也許他們是一時的熱情,也許他們并無惡意,也許他們真的只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同學,但是在遭遇過在場人冷漠的對待之後,袁一嘗試着去釋懷,可努力了幾次,終究做不到寬宏大量。

于是,他逃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像只敗陣的狗一般,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

一口氣沖到了大街上,寒風直灌脖子,袁一打了個冷戰,直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連外套都沒穿。

可他不想回去,不想再見到那些人,他準備給鐘滿打個電話,卻想起手機放在外套的荷包裏。

天空中飄着雨夾雪,冰冷的雪水落在臉上,又瞬間凍結,袁一感覺自己快要凍成冰棍了。

他嘆了口氣,打算往回走,頭頂上方突然撐起了一片小陰影。

他仰頭一看,是把黑傘,寬大的傘葉為他遮去風雨。

而撐傘的人正站在他的身邊狐疑地打量着他。

對上來人那張成熟英俊的面孔,袁一大吃一驚,“陸叔,你怎麽在這裏?”

“我正好開車經過,看見你穿得這麽少站在雪地裏,就想過來膜拜一下。”

陸越澤面無表情地開玩笑,成功地幫袁一趕跑了心中的陰霾,他咧嘴笑了起來,冷風鑽入口腔,又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緊接着他看見陸越澤脫下了大衣。

“陸叔,你不用把衣服給我穿,我一點也不冷,我的衣服就放在樓上的KTV裏,我馬上去拿,你快穿着吧,會感冒的。”

叽裏呱啦地說了一大通,大衣還是被披在了身上,袁一拗不過他,想了想,又說:“陸叔,要不這樣,你陪我上去拿衣服吧?”

“好。”

兩人邊走邊聊。

“陸叔,這些天你怎麽沒來找我爸玩啊?”

“我最近很忙,實在抽不出時間。”

“回國探親也這麽忙啊?”

“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處理。”

“哦,那你忙完了就去找他玩吧,他幾乎沒什麽朋友,一個人可孤獨了。”

“嗯。”聲音停頓了一下,“你媽走了之後,這麽多年他沒再找一個嗎?”

“沒有,一直單着呢。”

“哦……”

“陸叔,大年三十你在哪兒過啊?”

“我父母家裏。”

“我還以為你要走親戚呢。”

“我回來就是為了探望我的父母。”

“你過年沒事兒來我們家玩啊,我們沒親戚可走,就我和我爸兩人,如果我和朋友出去玩,他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找個時間來拜訪你們。”

“說得這麽見外幹什麽,你要是想來,打個電話提前說一聲就行,我們好在家裏做準備,幹脆我把我爸手機號給你吧,你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

“我有他的手機號碼。”陸越澤說着,嘴角溢出一抹清淺的笑容,“他給我遞名片了。”

“那就好,你以後多給他打打電話吧,他的手機除了我打,平時基本沒怎麽響過。”

“……”

陸越澤無語長嘆。

哪有人會如此賣力地推銷自家老爸……

這小子的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沒轍,只好扯開話題。

“你怎麽不待在包房裏唱歌,一個人站在雪地裏幹什麽?”

被觸及到傷心事,袁一愣了愣,扭頭看着身邊這個略帶滄桑感的男人。

對方的樣子并不親切,聲音也不夠溫和,但他卻有種想傾訴的沖動。

把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苦惱、不能說給袁清遠聽的苦惱,一股腦地全傾吐出來。

他思忖了片刻,說:“我剛才遇到了一件不開心的事情。”

陸越澤挑眉看他,“嗯?”

“說來挺複雜的,我就長話短說吧。”

“好。”

“我有閱讀障礙,并且還很嚴重,認不清字,也不太會寫,從小到大身邊的同學總拿這件事嘲笑我,我怕我爸擔心,一直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有時候還是挺在意的。”說到這裏,袁一苦笑了一下,然後對上陸越澤憐惜的目光,心頭忽地掠過一絲暖意,他又說道,“我在高中的時候,有幾個同學經常捉弄我,有一次我忍受不了,就把其中一人打了一頓,結果被記大過,我也不想上學了。我原以為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我應該不介意了,直到剛才我在KTV碰到了那些同學,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釋懷。”

“很正常,誰都不是聖人,你沒有義務為別人的錯誤買單,在他們第一次捉弄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站起來和他們對抗到底,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退讓。”

男人低沉的聲線帶着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袁一心想,如果當時有這麽一個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他也不會忍氣吞聲近半年之久。

再想到袁清遠一直以來給他灌輸的寬厚待人、與世無争的道家思想,他止不住笑了,“可我爸總說,凡事看開點,不要心懷怨恨,這樣才能真正的開心起來。”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所以他身邊沒有一個朋友。”

袁一很會見縫插針,“你不是他朋友嗎?你要經常找他玩哦。”

陸越澤:“……”

怎麽繞了一圈話題又繞回了原點……

兩人乘電梯上樓,陸越澤突然問道:“你那些同學還在KTV裏嗎?”

“應該還在。”

“他們中間有當年欺負你的人嗎?”

“不知道,剛才我還沒看清楚就跑出來了。”

“嗯。”

“嗯什麽?”袁一腦子裏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你該不會要替我出頭吧?”

陸越澤笑了,就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得眼角的紋路都顯現了出來,“我一大把年紀了,難道會陪着你們這群小毛孩瞎鬧嗎?”

“……那你為什麽這麽問?”

陸越澤沒作正面回答,雲淡風輕道:“先去看看再說。”

電梯到達樓層,踏進KTV的那一刻,袁一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特別快要走到302號包房的時候,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前方隐隐有喧嚣聲傳來,袁一循着聲源望去,驚訝地發現302號包房門口擠滿了人,大家伸張脖子朝裏面觀望,一個個表情很是精彩,仿佛現場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帶着幾分好奇,袁一快步走上前,透過人縫看進去,不由得吓了一跳。

只見那些同學被一群人高馬大兇神惡煞的壯漢逼在了牆角,正驚慌失措地抱頭求饒。

而壯漢們正是鐘滿和他那幫子“流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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