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從你無法抵達的來處來

陳亦度大概五六分鐘之後就醒轉過來,脖子酸疼得厲害,落枕都沒這麽疼,還只疼一邊。他揉了兩下脖子,疼得嘴裏嘶嘶吸着冷氣,這才想起剛才是黃志雄下手把自己放倒的,可是此時車裏又并沒有黃志雄的影子,倒是車窗外不時傳來幾聲敲打東西的響動。他往結着厚厚霜花的前玻璃上面哈了半天氣才算化出個能往外頭看的小孔,湊近了一張望,看見黃志雄已經把車蓋打開,踩在保險杠上彎着腰認真地查着油路和氣路,沒戴手套,凍得通紅的手裏捏着把瑞士軍刀當螺絲刀用。從這個角度陳亦度能清楚地看見他胳膊上的臂章,銀白色的倒三角形狀,有底紋,中間還有一個紅綠各半的長方形徽記,上頭是又像火炬又像百合花的圖案。

正在他苦苦思索這個臂章是什麽含義的時候,黃志雄扭過頭來居高臨下的睨了他一眼,好像陳亦度的任何舉動都瞞不過那雙冰冷淡漠的眼睛,又好像他根本不是個人不值得在乎似的。陳亦度本來只是好奇,這下被他看得特別不爽,尤其是脖子還在隐隐作痛,幹脆開了車門迎着風走到車頭,裹緊了大衣質問他:“你這人太不仗義了,我不提自己把你從雪坑裏刨出來的事,可就是看在我給你取彈片的份兒上,你也不應該下手打暈我啊?”

黃志雄低頭在密密麻麻的管路中又卸了一個螺絲,并不看陳亦度,淡淡地說:“救命之恩是吧?我都記着呢,要不然剛才直接扭斷你脖子,把屍體——”陳亦度覺得他似乎用眼角往自己這邊瞟了一眼,“——埋進雪裏,要明年五月份才能發現。”

陳亦度打了個寒顫,決定轉移一下話題,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努力笑道:“怎麽樣?這車還能開嗎?”

“能,但是要點火烤烤水箱——裏頭的水凍上了。我馬上就把水箱卸下來,你去找點樹枝?”

這回黃志雄倒是轉過臉來認真看他講話了,指尖還拈着剛才那個螺絲,太冷了,陳亦度無端端有點擔心螺絲會不會就這麽凍在他手上,眼神忍不住一直看着他已經開始泛青的手指,嘴裏說:“沒有工具,後備箱裏有一箱汽油,燒那個行嗎。”

“不行,汽油火勢不好控制,”黃志雄把軍刀遞給他,在肌肉裏挑出彈片的那一把,兩根手指捏住刀尖,刀柄朝着陳亦度,“樹枝越多越好,一塊大冰坨子,凍得太結實了。”

往樹林子裏走的時候陳亦度覺得自己完全摸不準這個人:一會兒像個變态謀殺狂,一會兒又是個頗有教養的家夥。他摸了摸手裏的刀柄,決定摸不準的人最好還是離遠點的好,進了城大家就分道揚镳。不過那把軍刀比他想的好用很多,背面有一排鋸齒,雖然只有二十來厘米,陳亦度居然用它砍倒了一棵杯口粗的松樹,拖拖絆絆地拉了回去。

烏克蘭的冬天白晝短得讓人來不及幹完一件正經事,等他們把火生起來,太陽已經挂在西面的樹梢上了。黃志雄臉色很差,就着伏特加又吞下兩條巧克力,從雪地裏抓起兩把雪合攏在手裏細致地搓遍每個僵硬的關節,注意到陳亦度探尋的眼神便言簡意赅地回答:“不容易生凍瘡。”

陳亦度也說不上自己是怎麽想的,總之他沖這個很危險的男人揚了揚手裏的酒瓶,挪得離他近了點,膝蓋側面幾乎碰在一起:“我來幫你搓,用酒比用雪好。”

黃志雄的手要糙得多,連掌心也有老繭,陳亦度自己的手搓紅了,那雙手還是蒼白的,指甲則是不正常的淡紫,黃志雄整個人有點僵硬,手雖然由着陳亦度揉搓,身體卻遠遠避開,離火堆老遠。陳亦度看着火堆裏被火苗燎着的水箱,又看看黃志雄,最後放開他的手說:“謝謝你,抱歉我不知道你這麽抗拒身體接觸,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打昏我了。”

黃志雄點了點頭,從火堆裏眼疾手快地搶出兩個松塔,分給陳亦度一個。松子多半都挺幹癟,陳亦度還是很珍惜地一粒粒剝開,吃下去,看見黃志雄一直在喝酒,又忍不住嘴欠提醒:“诶,這樣對胃不好。”黃志雄對他抿了抿嘴,大概就算是個笑了,雖然完全是出于禮貌,陳亦度還是覺得他笑起來很不一樣,有點像是瞬間冰雪消融。他把最後三四個松子剝好塞過去,又說了一次謝謝,這次他們離得很近,能聞到黃志雄呼吸間帶着辛辣直接的酒精氣息,陳亦度猶豫着開口:“不介意的話我問一句,你是哪裏人?東北?”

黃志雄搖搖頭,聲音很啞:“溫州——我很多年沒回去過了。”

“唔,喝起酒來完全不像南方人。”陳亦度往火裏扔了一個小雪球,看它砰地炸開,“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要是我知道的太多了,你會扭斷我脖子嗎?”

黃志雄很正經地回答:“那要取決于你到底知道多少。”

陳亦度哈哈大笑着站起來,做了一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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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多,兩個人成功地把水箱安了回去,成功發動了汽車。黃志雄晃晃悠悠地打方向盤,轉彎一百八十度,向陳亦度來的方向開了過去,陳亦度瞠目結舌,指着後面喊:“那邊最多再開一天半就能到謝苗諾夫卡,到了謝苗諾夫卡再開半天就能到俄羅斯!你瘋了?!”

“謝苗諾夫卡已經打起來了,城裏,周邊,一團糟。你過不去。”為了省電,車裏的燈并沒有開,借着車頭前面大燈的光黃志雄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們去基輔,我有筆人情要收債。”

“你怎麽知道謝苗諾夫卡打起來了?”

“因為我們——我就從謝苗諾夫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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