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直到飛機起飛之前,足足48小時裏竟然都再沒有什麽狀況發生,每次黃志雄想喝酒的時候,陳亦度總有辦法讓他忘記酒精,直接體現在每天醒着的時間将近一半都消磨在床上。用一種瘾來戒除另一種瘾大概是最享受的方式,也收效最快——兩天裏黃志雄竟然一滴酒也沒有沾唇。陳亦度成就感爆棚,笑說自己可以去開戒酒中心,那個迄今為止戒酒中心唯一的客戶板着臉,問他是不是打算跟誰都用這套舍身戒酒的法子,兩個人對視片刻,齊齊笑倒。
這份平和一直延續到起飛。黃志雄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帶,有點近鄉情怯——若嚴格地說,飛機降落的地方也并不是他的故鄉。他記憶中的故鄉是快二十年前的小村,有棵古樹生在進村的小路上,郁郁蔥蔥地将樹蔭鋪展開來。他清楚地聽見鄉音,有人在耳邊喊他的小名,像是童年玩伴,又像是那些失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的袍澤。黃志雄閉了眼沉沉喘息,耳語聲從溫州話變成惡毒的法語詛咒,詛咒他的父母亡魂不得安寧,詛咒他的兒女遭遇不幸,詛咒他無法安眠,至死都是孤獨一人。黃志雄恍恍惚惚地想,至少最後一條不對——不全對。
陳亦度坐在旁邊靠窗的位子,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像個繭,右手悄咪咪從繭裏伸出來幾根指頭,在黃志雄手背上很輕地碰一碰,發現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對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陳亦度只覺得觸到了這個人最脆弱的一面,便把他的手牽進毯子下頭握着:“你也睡一覺吧,醒了就到了,我在北京估計得留個兩三天,要回家看看,交待點事兒,然後就自由了。”黃志雄用力在一片嘈雜的低語中分辨出陳亦度的聲音,點點頭,汗珠從眉角大顆大顆地滾出來。
陳亦度疑心這是病了,伸手去探他額頭,又冷又濕,像一個正在融化的雪人。黃志雄朝他勉強笑笑,挺直了肩背坐好,過不了幾分鐘又塌下來。
“不舒服?怎麽回事?”
黃志雄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內側那點軟肉,疼痛把那些耳語趕遠了一點,他定定神回握住陳亦度的手:“不知道,可能是……低血糖?”
陳亦度立刻朝空姐要了巧克力塞進他手心。
——日跳,巧克力有毒,你不要吃啊。
——黃,飛機很危險!你的傘包呢?傘兵上天是為了跳下去的!
黃志雄剝開了巧克力的包裝又遲遲不放進嘴裏,巧克力被體溫化軟了,在他指尖留下棕褐色的痕跡。陳亦度疑惑地望着他:“老黃?老黃?”
想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需要用上全部的自制力,黃志雄把巧克力塞回包裝,不自覺地捏緊雙拳,全然忘記還握着陳亦度的手,力度大得能捏碎核桃,疼得陳亦度低低叫了一聲,用另一只手去推他:“老黃!怎麽了?”
突然之間那些聲音就不見了,耳邊只有陳亦度急促的呼吸聲,可能是因為疼,也可能是因為焦急。黃志雄幹澀地深呼吸幾次:“沒有——我沒事。”
陳亦度輕輕把自己被捏紅的手抽了出來,揉了揉又放回黃志雄手心裏,神色如常:“你沒有低血糖。我們兩天沒吃飯的時候也有,那時你都沒有低血糖過。”
黃志雄再次閉上眼睛,這回連他都能覺出自己在打擺子,從骨到皮震顫得沒完沒了。類似的症狀他在駐地邊上的酒吧裏見過:一個以酒為生的吉普賽老女人,每天早晨都抖得像馬上就要碎成一地風化的殘骸,喝掉至少兩杯烈酒之後才長嘆一聲活過來。出于好奇他問過那女人的年紀,不過只有四十幾歲——酒精把她摧毀了。帶着陳亦度體溫的毯子輕而暖地蓋到他身上來,黃志雄動也不動地假寐,憑借本能知道陳亦度的視線仍然停駐在自己臉上,過了很久才終于睡着了。
飛機降落時的颠簸很猛,黃志雄從亂七八糟的夢裏回過神來,挑挑眉毛,覺得駕駛艙裏八成是個戰鬥機飛行員。陳亦度觑他的臉色好了許多,遞過瓶水:“我得回趟家,”他拍拍自己西裝口袋,黃志雄會意點頭,陳亦度想想還是不放心,“你先找個酒店……算了,我先帶你去我公寓,然後再回家,反正也順路。”
陳亦度的公寓地段樓層房型都好,只是沒什麽人氣,乍一看就是為了體現什麽叫“高尚生活”而特意裝修給人看的樣板房。進門陳亦度先把鑰匙撂給黃志雄一把,又在茶幾下頭翻出疊百元鈔,自己拿了一半,剩下的塞進黃志雄兜裏:“估計晚飯你得自己吃,附近有超市,覺得缺什麽你就買——哦,先買個手機,”他在自己名片上潦草地寫了個電話號碼,“這是我私人號碼,買完手機給我打電話。”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陳亦度顯得游刃有餘,邁着兩條大長腿在屋子裏一陣風似的刮過,十分鐘之內就換了套衣服,臨走之前站在門口朝黃志雄招手:“拜拜,我盡量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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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志雄獨自站在光線明亮的寬敞客廳中央,耳邊又響起竊竊低語。有人一再告訴他陳亦度早晚會厭倦他,厭倦這種肉體關系,也有人勸他趁早趕緊離開這裏,免得日後自取其辱,還有人用誘惑的聲氣不停地重複一個字:酒。于是他轉身,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看到了酒櫃,然後走了過去。
陳亦度始終沒有等到預料中的來電,他和家人吃了飯,聊了天,找了個空檔把那塊表交給了在國安局工作的二堂哥,手機還是沒響。連老爺子都看出來他心不在焉,打趣他這是又不知被誰家閨女迷住了,陳亦度幹脆落荒而逃。往鎖孔裏插鑰匙的時候他還想着今天晚上好歹算是有張舒服的床可以睡,不用兩個人擠得連翻身都不敢翻,然而剛開門就被酒氣頂了一跟頭,黃志雄醉倒在酒櫃邊的地板上,腳邊倒了三四個酒瓶,手裏還握着半空的最後一個。
他蹲在他身邊,深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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