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馬駒

楚洛醒了,子桂便喚了大夫來看。

大夫見她終于退燒,心中方才舒了口氣,若是再燒下去,怕是人都要燒糊塗了。

大夫重新開了方子,讓藥童照着藥方抓藥煎藥去。

藥童煎好藥,端到稻香苑的東暖閣中,楚洛只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讓子桂在耳房中偷偷倒了。

子桂不解,“東昌侯世子都走了,小姐這藥也當喝全了,連着病了好幾日,怕身子都拖累了。”

楚洛溫和笑了笑,“東昌侯世子一來,我就病了,東昌侯世子一走,我的病就好了,你說祖母和侯夫人心中會不會有旁的計量?”

子桂心中豁然開朗。

楚洛繼續笑道,“傷寒雜症拖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眼下何必在這節骨眼兒上去觸祖母和侯夫人的黴頭?燒都退了,便無大礙了,也不急在這幾日。”

子桂心中嘆道,早前是疏忽了。

楚洛便又笑了笑,重新低眉翻看手中的書冊。

侯夫人盼着給東昌侯世子納妾,早些替府中添丁。如今,她在侯夫人眼中,是個連倒春寒都會風寒發燒十餘日未見好的人,侯夫人日後是不會再将納妾的心思放在她這裏了。

楚洛心底澄澈,卻未再向旁人道起。

……

楚洛大病未愈,老夫人怕府中旁的姑娘也跟着染了風寒,只讓身邊的管事媽媽郭媽媽每日來看她一次,除此之外,也未讓府中旁的姑娘來探望。

敲東昌侯世子風波過去,楚洛也正好落得清淨,每日在房中翻翻帶來的醫書,心情放松了不少。

聽聞這幾日,東昌侯得了幾匹小馬駒,借花獻佛,正好送與了建安侯府的幾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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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匹。

東昌侯府內又有一個現成的馬場,世子夫人這幾日都帶着建安侯府的幾個姑娘在馬場內練習騎馬。

世子夫人是侯夫人王氏的女兒譚雲,早前嫁到了建安侯府做長房兒媳。

建安侯府的爵位由長房承襲,府中的公子小姐,并着下人都循禮喚一聲“世子夫人”,而不是“大奶奶”。

這次譚老夫人帶了家中的姑娘到東昌侯府做客,世子夫人也帶了兩歲的小世子一道回了東昌侯府,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

東昌侯好騎射,世子夫人又是東昌侯唯一的女兒,自幼便是在馬背上長大的。

世子夫人教建安侯府中的幾個姑娘練習騎馬,王氏則帶着小外孫在一旁看,共享天倫之樂。

楚洛還病着,世子夫人未讓人來請。侯夫人怕楚洛一人在屋中悶着,便讓跟前的一等丫鬟芸香送些打發時間的零嘴,書冊和小玩意兒去楚洛屋中。

……

“六小姐,侯夫人苑中的芸香姐姐來了。”丫鬟路寶撩起簾栊,說笑聲透着簾栊傳到屋中,路寶滿臉都是笑意。

“見過六小姐。”芸香一面福身行禮,一面讓人将東西擡進屋中來。

楚洛坐在榻上,只披了一件單衣。

芸香隔着屏風給她行禮,“六小姐,世子夫人帶着侯府的幾位小姐在馬場騎馬,侯夫人怕六小姐悶在屋中,讓奴婢送了些零嘴,書冊和小玩意兒來屋中,給六小姐打發時間。”

芸香是侯夫人苑中的一等丫鬟,也是最幹練利索的一個。

侯夫人跟前不少事前都是交予芸香去做的。

楚洛莞爾,應了聲,“辛苦芸香姑娘特意走一遭。”

楚洛身側的子桂會意上前,塞了些碎銀子在芸香手中。

芸香推辭一二,最後還是笑眯眯收下,又道,“奴婢不知六小姐喜好,先前找路寶姑娘打聽後備了些,若有不周全的,六小姐再讓路寶姑娘同奴婢說一聲,奴婢這就去備。”

“有勞了。”楚洛沒有推辭,只是道了聲謝。

簾栊撩起,芸香領了粗使的老媽子出了內屋。

路寶去送。

路寶折回的時候,子桂正齊了齊錢袋,低聲嘆了嘆,“這一趟來東昌侯府,前後花了不少銀子,所剩的積蓄不多了。”

子桂是心疼方才給芸香的那些碎銀子。

楚洛寬慰道,“銀子散出去總是有用處的。芸香是侯夫人跟前的丫鬟,她肯收,便是願意幫襯,她若能幫襯,咱們能省不少麻煩。這銀子花得不心疼,花不出去才心疼……”

子桂颔首,六小姐的意思她都明白。

她不是心疼銀子,她是心疼自家小姐。

小姐不似侯府中旁的姑娘得寵,老夫人和侯夫人平日裏賞下來的東西本就不多,每月的例錢也就固定就這麽些。這次來東昌侯府做客,四處都需要打點,比在侯府中還要吃緊些,若非二公子臨行前私下貼了些銀子給六小姐,交待說,出門在外不比家中多帶些銀子傍身總有用處,眼下還真有些捉襟見肘了。

也虧得早前使了銀子打點過,東昌侯世子一事才提早知曉了風聲,避了過去。

早前使銀子的去處還不是芸香,芸香應當比旁的丫鬟還要管用些。

後來也真如楚洛所說的,使出去的銀子,過兩日便有了用處。

這些自是後話。

此時主仆三人言辭之間,聽苑外似是有嘈雜聲。楚洛和子桂,路寶都頓了頓,循聲望向窗外。

如今在東昌侯府做客,臨近幾個苑落裏住的都是建安侯府的女眷,眼下,應當都在馬場同世子夫人一道練習騎馬才是,這個時候是誰回了苑中?

……

此時回苑中的不是旁人,正是建安侯世子。

正月十五過後,新帝便率了百官前往文山春祭,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建安侯與建安侯世子奉诏随行前往文山春祭。

文山就在坊州境內,距離京中大約十餘日路程。

東昌侯府敲也在坊州境內,所以建安侯便同老夫人商議好,由老夫人先帶府中女眷來東昌侯府,等祭天大典結束後,建安侯和世子再與東昌侯一道來東昌侯府。

文山離東昌侯府約是大半日路程,但今日是祭天大典,怎麽這時候人就回來了?

老夫人意外。

老夫人不怎麽喜歡看騎馬,所以未去馬場,只在屋中看着佛經休息,建安侯世子直接來了苑中尋老夫人。

建安侯世子屏退了屋中旁人,這才上前扶着老夫人在外閣間中的座位坐下,臉色稍微有些黯沉,“祖母,今日的祭天大典出事了。父親和叔父(東昌侯)有事留下,讓我先回侯府來同祖母說一聲,他們二人怕是這幾日都回不了東昌侯府了,讓祖母和表嬸先勿擔心。”

越是這麽說,老夫人心頭越是駭然,但老夫人的語氣卻還算鎮定,“祭天大典上怎麽會出事?”

屋中并無旁人,建安侯世子低聲道,“此事口風甚緊,父親透露得不多,也不讓我多打聽。宮中對外只說是陛下染了風寒重疾,今晨在祭天大典上昏倒了……”

昏倒?

老夫人倒吸一口涼氣。

祭天大典上昏倒可不是小事!

建安侯世子繼續道,“祖母知曉,風寒此事本身可大可小,最易拿來做文章,陛下此番是否真是風寒,尚還有待商榷。能将父親和叔父同時留下,這風寒之說定然是說辭。”

老夫人不置可否,但心中清如明鏡。

能讓建安侯和東昌侯如此噤聲,且忌諱的,不應當是風寒。

建安侯世子又道,“今晨的祭天大典孫兒在外圍,不如父親和叔父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再多的細節,孫兒這裏暫且都不知曉了。臨行年父親也有交待,在東昌侯府當如何便如何,不要多打聽便是了。”

老夫人颔首,“你父親是對的。”

能在祭天大典上出的事,決計不是小事。

他們如今都在坊州,本就離文山近,不當打聽的,便都不應多打聽。

禍從口出,他們與東昌侯府此時都當謹言慎行。

老夫人告誡,“此事可說與你表嬸聽,但不可再說與府中旁人聽。人多口雜,此事勿要再節外生枝。”

“祖母放心,孫兒知曉了。”建安侯世子應聲。

老夫人一面颔首,一面沉聲嘆道,“我會讓郭媽媽看好府中幾個姐兒,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心思太多不是好事。”

******

“六小姐,方才是世子來了苑中尋老夫人。”路寶打聽一圈回苑中,已是黃昏前後。

世子?

楚洛倒是意外。

今日世子不是應當同侯爺一道參加祭天大典嗎?

文山到坊州城中有半日路程,不應當回來這麽早才是。

“就世子一人嗎?侯爺和東昌侯一道回來了嗎?”楚洛又問。

路寶搖頭,“只有世子一人。”

楚洛頓了頓,朝路寶和子桂沉聲道,“不要再打聽了,就是府中旁的姑娘都在打聽,侯爺和世子的事我們也都不要再打聽了。”

路寶和子桂木讷應好。

祭天大典半途返回,侯爺和東昌侯都不在,多半是祭天大典出了問題……

祭天大典上哪有小事?

若真是出了事,祖母一定不喜歡府中的姑娘多打聽這些事情。

楚洛淡淡垂眸,修長的羽睫眨了眨,看不出旁的情緒。

……

翌日晨間,楚洛尚在洗漱,路寶撩起簾栊入了屋內,“六小姐,九小姐來看你了。”

楚瑤?

楚洛笑了笑,剛放下毛巾,就見有道身影從簾栊後鑽了出來,笑眯眯道,“六姐,我來看你了。”

兩人都是二房庶出的女兒。

楚洛的生母是洛姨娘,楚瑤的生母是陶姨娘。

兩人年紀相差了六歲。

二房只有一個嫡女楚媛,要年長楚洛好些歲,幾年前便嫁到了濱州做刺史兒媳。

二房未出閣的女就剩了楚洛和楚瑤二人,楚瑤便自幼都喜歡跟在楚洛身後,兩人關系慣來親近。

“我的補未好全,祖母特意囑咐了你們別來看我,你怎麽還敢偷偷來?就不怕祖母生氣?”

二人都是庶女,在嫡庶分明的祖母心中,兩人本就比不得長房的楚嫣,和三房的楚靈,這個時候違背祖母的意思,楚洛是怕楚瑤吃虧。

楚瑤道,“我想六姐了,便來看六姐呗。”

楚瑤只有九歲,坐在小榻上腳還夠不着地面,兩只腳天真浪漫的蕩着,露出一雙早春燕歸的繡花鞋來,很是精致好看。

陶姨娘的繡工慣來是府中最好的。

這雙早春燕繡得栩栩如生。

楚洛笑了笑,“再過幾日就好了……”

言及此處,楚瑤又嘆道,“六姐你不在,她們把那只最瘦小的那只小馬駒留給了你,再怎麽府中最小的都是楚眠,怎麽輪不到六姐這裏,這不是偏心嗎?”

“我的馬?”楚洛倒是意外,倏然,又才想起東昌侯前幾日得了幾匹小馬駒,正好送與了建安侯府的幾個姑娘,一人一匹,她雖病着,未去馬場,小馬駒應當也是給她留着的。

楚洛只笑了笑。

楚眠是長房的庶女,是侯爺的女兒。

鐘姨娘又是濮陽郡王送于侯爺的,鐘姨娘的女兒,祖母和世子夫人自然偏向些。

更況且,府中都知曉祖母不喜歡她。

楚洛心知肚明。

因為心知肚明,所以并不計較,自尋苦惱。

楚洛的目光還是在那雙早春燕歸的繡花鞋上,又聽楚瑤嘆道,“六姐,你病着,你的馬也病着,我房中的桂媽媽說,等回了京中,六姐你當去朝雲寺拜一拜。”

病了?楚洛目光微滞。

……

黃昏剛過,落霞在輕塵中飛舞,夕陽的餘晖灑在馬廄一旁,給空蕩蕩的馬廄鍍上了一層金晖。

今日晌午過後,世子夫人帶了府中的姑娘去郊外遛馬,馬場這處,便只剩了那只留給楚洛的瘦小馬駒。

春寒料峭過去,天氣又逐漸轉暖。

楚洛只多披了件單薄的披風,身姿纖柔。

馬廄裏,那只瘦弱的小馬正卧在馬廄裏,頭搭在背上,恹恹似是沒什麽精神。

聽見腳步聲,小馬駒的頭也沒擡起,直至确認這腳步聲是走向它的,馬頭才緩緩擡起,一雙眼睛幽幽得看向馬廄外的女子,目光似是微微怔了怔。

“可是被旁人欺負了?”楚洛的眼睛很好看,夕陽下,似噙了一汪清泉,美目含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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