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讨好

李徹是窩了一肚子火。

他堂堂一個真命天子,淪落到同這些蠢馬窩在一個破馬廄裏同吃同住也就算了。但讓他吃草……

絕無可能!

看着那一張張馬臉低頭銜着食槽裏的幹草,幹嚼得起勁兒,還不時掃掃尾巴,擡擡馬蹄,吃得愉悅,李徹整個人都有些不好起來!

他不是這種蠢馬,他不吃草!

他就是餓死,也不吃食槽裏的幹草——尤其是那些被別的馬嚼剩下的,還帶着口水味兒的幹草!

李徹怄氣。

不說他是天子,錦衣玉食,一頓飯有多少宮中伺候準備,就說他自己的那匹禦馬,飛鴻。在宮中的馬場有專人照看着,馬廄日日都有人清掃,吃得都是上等的幹草,每日的飲水都是幹淨的,還有人每日梳理毛發,哪裏像這裏?

這就是李徹窩火的原因之一,他堂堂天子一個,還比不過他那只飛鴻。同他眼下的生存條件相比,飛鴻才叫真命天馬!

李徹是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嫉妒飛鴻。

總歸,他就算是馬,也是一只有骨氣的馬。

他拒絕上前吃草。

除卻吃草,李徹還遇到了旁的危機。

馬本就不是什麽性情溫順的動物,雖然被人馴化當坐騎,但烈性仍在。

但在馬廄裏,大家都是馬,誰也不是誰主人。

李徹明顯感覺到因為他是一直短腿矮腳馬,所以即便在這群還未長成駿馬的大長腿小馬駒中,似是天生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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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道極具侵.略性的目光中,他被擠到了馬廄的角落裏。

他“變成”這只矮腳馬的時間并不長。還未徹底弄清楚自己的能力能到什麽地步,對方的能力能到什麽地步。

但眼下,在這狹小的馬廄內,他明顯只能蟄伏。

李徹縮在馬廄角落呆了一宿。

……

這一日的跌宕起伏終是在夜色中過去,即便他再不習慣,也身心疲憊。

警戒得站在角落處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是被餓醒的。

他不吃草,這馬廄中又沒有旁的吃得,餓一頓兩頓還好,到今日晨間起,他其實餓得兩條腿……不,應當說現在是四條腿,似是沒有力氣再站立。

整個馬肚子每隔一陣就會不争氣得“咕嚕”叫個不停,他已經一整日沒吃東西。

他知道飛鴻一日的食量是二十斤幹草,他眼下腹中饑腸辘辘,似是聞着那食槽裏剩餘的零星幾根幹草,甚至覺得清香入鼻。

他輕輕咽了咽口水。

他好餓,餓得……

李徹又聽到那陣輕巧的腳步聲,自從變成馬之後,他的視力是不如做人的時候,當是聽覺和嗅覺卻比早前靈敏了許多。

他聽得出她的腳步聲,快臨近時,也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檀香木味道。

在馬廄裏待了一整日,好容易聞着她身上的檀香木味道,他不自覺上前,下意識臨到馬廄邊上,想讓她看到他。

飼馬的小厮領了楚洛上前,一面走,一面朝楚洛道,“六小姐,輕塵一日沒吃草,水也只喝了三兩口。一只成年的駿馬,一日要吃二三十斤幹草,便是這樣的小馬駒,一日的草量也不應當少,這麽下去,怕是要脫水……”

這幾匹馬是侯爺贈與建安侯府幾位姑娘的,但在建安侯府的幾位姑娘回京前,這些馬都還養在東昌侯府的馬廄裏,由東昌侯府內負責飼馬小厮照看着。

這其間若是出了問題,府中定會追究,小厮擔不起這等責任。便讓人同建安侯府的姑娘知會一聲,日後府中問起,也不會怪罪下來隐瞞。

楚洛蛾眉微微蹙了蹙,似是昨日見那匹小馬駒的時候,它還尚好。

她對它印象深刻。

因為它很有靈氣,也似是能聽懂她說話一般。

“有牽出來單獨喂嗎?”她想起那匹小馬駒的腿有些短,不知是不是因此緣故,在馬廄裏吃不上幹草。

小厮颔首,“牽了,只是牽出來它也不肯吃,非逼着喂它,它還用後蹄踢人!給它擦澡,他似是又不喜歡人摸他,又兇又犟……”

楚洛蛾眉蹙得更緊,似是有些難想象昨日那匹性子溫順,又聽話小馬駒,怎麽會又兇又犟?

只是腦中莫名湧現起飼馬小厮一會兒給它喂吃的,一會兒給它擦澡,它那對小短腿兒卻在踢人的場景,楚洛竟會覺得有幾分喜感。

言辭間,正好走到馬廄前。

飼馬的小厮也正好說道,“輕塵不怎麽合群,幾乎都窩在馬廄的角落裏……”

小厮話音未落,卻見楚洛的目光看向馬廄方向,眸間似是有笑意。

小厮跟着轉眸,乖乖,這只拖都拖不到食槽跟前的矮腳小馬駒,竟然自己跑到馬廄這頭來了。

小厮莫名撓了撓頭,他才同六姑娘說起完,它就主動跑到馬廄這裏等着……小厮臉有些泛紅,這臉打得。

楚洛輕聲笑了笑,“我看看它。”

“六小姐請便。”小厮拱手,在原地駐足,見路寶扶了楚洛上前。

“你怎麽不吃草?”她的聲音很輕,卻似溫婉有力。

李徹頭一回在近處看她。

馬的視力不怎麽好,他昨日即便從馬廄的角落走出來,離她都有些距離,不似眼下,就在她跟前,隔了馬廄的一道栅欄。

李徹有些愣住。

他想起昨日在夕陽餘晖下見過的那道婀娜身影,也從周圍小厮口中聽說她是建安侯府的女兒,但他并不知道,她生得如此好看,且不是京中世家貴女一個古板模子刻出來的好看。旁的世家女都如秋菊高潔清淡,她卻如夏荷佼佼,明豔而秾麗,讓人移不開目光。

這股明豔和秾麗,似是天生便比旁人多了幾分媚骨,妩媚動人,衣着打扮和言行舉止卻又低調素雅,未曾沾染一分輕浮勾人。

李徹似是忘了先前腹中的饑腸辘辘,認真打量她。

楚洛亦笑笑,“可是換了新環境,還不怎麽習慣?”

她也依舊耐心同他說話。

楚洛是他的主人,他能順利走出東昌侯府唯一的希望。

雖然有損天子威儀,但他昨夜在馬廄中就想了許久。作為一只馬,他除了阿谀奉承,讨得主人歡喜之外,他本身的短腿應當幫不了主人,也入不了主人的眼。

他昨夜便想好了要怎麽做,只要忍住不适去蹭她,主動親近就是了。但等到今日,看清楚了她的模樣,又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楚洛問完,見它看了自己幾眼,而後就垂着頭。

楚洛朝身後的小厮道,“把它牽出來吧。”

“是!”小厮趕緊上前。

李徹意外。

“六小姐是要遛馬嗎?它一日未吃東西,怕是跑不起來。”小厮擔心。

楚洛搖頭,“我就看看它。”

小厮心中舒了口氣,上前打開馬廄的門,将輕塵牽了出來。

小厮昨日是見識過輕塵後蹄的威力和脾氣的,這矮腳小馬駒的脾氣其實并不像在楚洛面前時這麽溫順,他早前聽教他訓話的師傅說過,有些馬很聰明,見人下菜碟,他想輕塵應當就是。

“六小姐若要同它一處,不在馬廄內,小的替六小姐栓在樹上,以免傷到六小姐。”小厮一面牽了輕塵上前,一面同楚洛道起。

楚洛應了聲好。

小厮牽了輕塵走在前面,路寶則扶了楚洛走在後面。

待得小厮将繩索拴好,确保它應當不會随意踢到楚洛了,楚洛才溫聲道,“可否幫我取一些幹草來?”

小厮愣了愣,連忙應好。

趁小厮跑步離開,楚洛看向路寶,輕聲道,“東西給我。”

路寶從袖袋中掏出一枚袋子,打開,楚洛攤開左手,路寶将袋子中的東西倒了不少在楚洛掌心。

變成馬後,李徹的嗅覺極好。

楚洛攤開左右,路寶往外倒東西的時候,他知曉是燕麥了!

燕麥透着的糧食香氣,似是讓他忽然興奮,她掌心的燕麥此時就似山珍海味,便是缰繩系在樹上,他也下意識向前蹭去。

路寶嘆道,“呀,輕塵真的喜歡!”

楚洛也笑笑,遂又踱步上前,将手伸到他跟前攤開。

他早前還有些放不下顏面,稍稍舔了小口,而後是饑餓戰勝了理智,最後用舌頭舔得狼吞虎咽。

李徹只覺她手中的燕麥不是燕麥,比他吃過的宮中最好吃的禦膳還要美味上幾分。

只是她的巴掌太小,還不夠他塞牙縫,就舔的沒有了。

他意猶未盡,舔完了燕麥,似是又将殘餘在她手中的燕麥削又舔得幹幹淨淨,只是舔完了,才忽得反應過來,他這是全然當自己是一只馬了,怎麽好意思舔一個姑娘家的手,還舔得幹幹淨淨……

李徹忽得臉紅——若是馬能看出臉紅的話。

“還要嗎?”她的聲音輕柔。

他幹脆紅着臉,上前去蹭她的手。

他餓了一日,沒吃夠。

路寶又倒了些在楚洛手中,這次楚洛攤開雙手,路寶倒了不少,一面倒,一面說,“世子夫人都能想到輕塵許是愛吃燕麥……”

路寶似是意外。

李徹此時哪裏還顧得什麽形象,先吃飽了再說,既然都舔着臉要來了,要怎麽也得舔着臉吃完,便全然沒有再留意她二人說什麽。

楚洛朝路寶道,“它餓了。”

路寶嘆道,“但也不能都吃燕麥吧……”

楚洛正好喂完李徹,也尊重它的意思,“還要嗎?”

李徹想也不想,就去蹭她的手。

楚洛趁勢道,“輕塵,讓我摸摸你的頭和脖子。”

李徹僵了僵。

他最不喜歡的便是旁人碰他,宮中侍奉的內侍官和宮婢都知曉,昨日飼馬的小厮想給他擦澡,他更是惱得朝着那小厮就是兩腳後蹄。

而眼下,李徹喉間輕輕咽了咽。

他需要讨好她。

他生平第一次主動伸了脖子和臉,去蹭一個女子的手。楚洛嘴角微微勾了勾,指尖輕輕撫了撫它的鬃毛。

李徹整個人(整只馬)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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