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消息

這一宿,李徹只覺睡得尤其安穩。

分明只是個破舊不堪的馬廄,自己還生死未蔔,就連做只馬也都還在關禁閉中,但今晚的夜色星辰就是悠悠映在馬廄前的池塘裏,悠悠映入他眼底,也幽幽然映入他心底。

從昨日的惱火抗拒,到今日逃跑未遂,再到夜裏的平靜。

他似是終于接受眼前的現實,亦要妥善計量。

馬和人的世界不同。

他需要循序漸進。

李徹蜷在馬廄裏,溫暖月色照在他身上,好似攏了一層清晖。

月色清晖下,他緩緩阖眸。

清夢裏,她雙手溫暖得輕着他的鬃毛和馬背,還将側頰靠在他脖頸處,同他說,她帶他回京……

******

翌日醒來,李徹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馬的聽覺慣來靈敏,李徹緩緩擡首,但整個身子橫躺在馬廄裏沒有動彈的,只是頭擡起,朝馬廄外望去。

前方正好有食槽遮擋,他又沒出什麽動靜,不遠處的人看不到他,他卻能從早前取下的木塊處活得視野。

只是馬的視力真的不好,他就能看清馬廄外不遠處有一男一女,但看不清人臉。

兩個聲音雖然都陌生了些,但他應當在哪裏聽過。

關他這處馬廄偏僻,晨間亦沒有多少人,兩人說話的聲音清楚傳到李徹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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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着華貴的婦人正是侯夫人王氏。

王氏正嘆道,“你若不說,我還不知曉祭天大典上出了這麽大的事,原本侯爺也是說祭天大典後的幾日會同建安侯一道回府中,我還想着就是明後兩日的事。這麽看,侯爺和建安侯許是要一直待在文山?”

聽到祭天大典,文山,建安侯幾個字眼,李徹腦海中嗡的一聲,忽得整個馬身子站立,警覺起來,慢慢往馬廄外靠近。

王氏一側,建安侯世子道應道,“岳母,我離開的時候并未見到岳丈。父親交待說,侯府臨近文山,祭天大典出了這樣的事,坊州或多或少聽能到些許消息,這個時候最是宮中忌諱,讓家中切忌打聽,引火上身。”

王氏連連颔首。

聽到這個聲音,李徹才想起是建安侯楚逢時的兒子,楚頌平。

方才的夫人,應當是楚頌平的岳母,也就是東昌侯夫人王氏。

聽二人對話的意思,應是祭天大典出事後,宮中封鎖了消息,對外說他積勞成疾,染了風寒,故而在祭天大典的時候昏倒,而後遣散了随行祭天的衆臣,只留幾個要臣在文山随駕。

這應當是太傅的意思。

太傅思慮周全。

若不遣散衆臣,所有人都留在文山,恐怕會引起朝中和國中恐慌。

但将朝中幾個要臣留在文山随侍,朝中大小事宜的折子和消息送到文山,便有人可以處理,正好可以掩人耳目,做出他一面在文山療養,一面在處理政事的假象。

而此地是坊州地界。

坊州是東昌侯的封地,扣下東昌侯在文山,便可調度坊州境內的所有人事和兵馬。

李徹心中嘆了嘆,忽得有了底氣。

而太傅此舉,也讓他幾乎可以斷定自己還活着。

因為只有他還活着,太傅才會做此安排。

他在後宮并無妃嫔,亦無子嗣,若是他失蹤三日不見蹤跡,或是卻已駕崩,宮中早就應當擁貴王之子,他的堂弟李通運登基,并回宮發喪,避免各地發生混亂。

但此事尚且還對外隐瞞,那便是他還活着。

只是,此時還不能露面。

李徹猜想,他醒來時在這匹馬身上,那他自己許是還昏迷不醒……

這算是所有不好的消息中,最好的一條消息。

只要他自己還活着,他就有機會變回去!

雖然他還不知道從馬變回去的方法,但只要他還活着,便有希望。

李徹心中似是吃了一枚定心丸。

侯夫人和楚頌平還在繼續,但大抵說的都是方才的延伸,并無多少新的東西。

李徹并不意外,楚逢時(建安侯)和譚凱(東昌侯)都不在,王氏和楚頌平知曉得定然不多。

若更多的細節都讓楚頌平知曉,那楚逢時這條老狐貍便也不必再做建安侯了。

臨末了,楚頌平又忽然問起,“我聽說早前譚源回來過?”

言及此處,侯夫人輕聲嘆了嘆,“頌平,這裏沒有外人,我也不多瞞你。你也知曉,源兒年紀也不小了,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軍中,說非建功立業不考慮婚事。到如今都及冠一兩年了,婚事還沒見苗頭。原本好兒郎在軍中灑熱血,是家門容光,你岳丈與我都是認同的。只是他畢竟是侯府世子,房中又一直沒個人照顧,總需将心思顧及着這頭的。我是相中了你們二房府中的洛姐兒,她是庶出的女兒,容貌出衆,又知書達理,我們兩家交好,又知根知底,我想着她若是能來府中給源兒做個貴妾,便是兩家親上加親了,老夫人也應當有這個意思,原本我将源兒尋回來,也是想趁着機會讓他二人見一見……”

楚頌平似是意外,“那見上了嗎?”

王氏又嘆道,“洛姐兒大病了一場,這面是沒見上。你也知曉源兒的脾氣,他若不想,這納妾之事怕是暫時也考慮不上了……”

楚頌平覆手笑笑,“岳母不必介懷,他二人也未必合适。”

王氏看了看他,也笑道,“也是,這緣分的事還真說不上怎麽回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是操不上心了,趁星哥兒還在府中,我多陪陪星哥兒才是大事。”

楚頌平又笑了笑,“我同岳母一道回府。”

“好。”王氏也笑笑。

“譚孝何時回來?”離開時,楚頌平又問。

說起譚孝,王氏似是頭疼,沉聲道,“原本讓他在我生辰時回來,他非說路上有事耽誤,要明後兩日再回來,也不知道去了哪個狐朋狗友處厮混了幾日,一日都不讓人省心,若是他有你和源兒的十分之一,我這座娘親的都慶幸了……”

楚頌平寬慰,“譚孝只是年幼,懂事便好了。”

“再過兩年都該加冠了,哪裏還年幼?”王氏微微攏眉。

看着二人遠去背影,李徹久久沒有動彈。

……

稍晚些時候,飼馬的小厮上前給他飲水。

小厮昨日得了楚洛的賞錢,今日似是對他也格外親厚,飲水,喂草,仿佛比在早前的馬廄還好些。

“輕塵,你我二人就好好相處,這段時日,不要再生事,我必好生關照你,好不好?”飼馬的小厮倒完幹草,蹲下身子,朝着在食槽跟前吃草的他說話。

李徹心中還在想着楚洛的婚事,有些心不在焉。

就算是庶女,楚洛也是建安侯府的女兒才是,怎麽會給旁人做妾?

他一個帝王,自然想不到後宅那些曲折心思,只道對楚洛實在不公平。

他現在已經俨然将楚洛當成了自己的主人,想着方才的事,心中就似憤憤有股火氣瞥在心中一般……

什麽叫房中無人照顧?

分明是見楚洛生得好看,想用楚洛讓譚源收心罷了。

李徹用鼻子噴了口粗氣。

噴得幹草揚了飼馬小厮一臉。

飼馬小厮惱火,“才同你說完和平相處,你這倔脾氣怎麽就楞聽不明白呢!”

小厮言罷,他身後的腳步聲傳來。

腳步聲很輕,小厮還以為是楚洛來看輕塵了,趕緊起身,朝着來人拱手行禮,幸虧多看了一眼,卻不是六小姐,而是另外兩位……

建安侯府的女眷太多,小厮一時沒有對上,等對方都臨到近前,小厮才靈機一動想起是誰。

“七小姐,十小姐。”小厮恭敬有禮。

虧得他對得上號。

七小姐楚岚是三房的庶女,十小姐楚眠是長房的庶女,十三歲的楚岚便要比八歲的楚眠高出一個多頭來。

“這就是六姐姐的馬?”楚岚趾高氣昂的态度瞬間讓李徹不喜。

小厮不敢開罪她,只低頭應道,“是六小姐的馬,叫輕塵。”

楚眠上前,好奇道,“這就是早前要給我那只小馬駒嗎?”

原本楚眠最小,這只小馬駒是給她的。

後來便是楚岚慫恿她要了另一只,才将這只換給了楚洛。

反正楚洛又不在,還病着,祖母也慣來不會替楚洛做主,楚眠要了便要了,楚洛她不也是一慣不争不搶嗎?

楚岚輕嗤,“什麽叫早前是,這就是六姐姐的馬,長得還真矮小,腿像短了半截似的。”

李徹眸間惱意。

他越加不喜歡面前的楚岚,一雙眼睛裏也都是戒備。

眼見楚岚上前,楚眠扯了扯她衣袖,輕聲勸道,“別去了吧,七姐。今天晨省的時候,六姐姐還因為昨天帶它在馬場玩耍時生了事端,被祖母訓誡了一通,我們……還是不要上前去了吧……”

李徹愣了愣,他闖的禍,訓誡楚洛做什麽?!

楚岚拂了楚眠的手,悄聲輕哂道,“祖母是不喜歡六姐,所以才會訓誡六姐的,我們又不是!”

楚眠還是伸手牽她,“七姐,算了,我不想騎六姐的小馬了,我們回去吧……”

楚岚睨她,“你怎麽膽小做什麽,你不騎我騎,我倒要看看她的這只小馬駒是不是這麽不好馴服?”

在楚岚眼裏,有馬場的小厮在,自會牽着這些小馬駒,定是這小馬駒十分不喜歡楚洛才到處闖禍的。都是侯府的庶女,她習慣了什麽都喜歡同楚洛比,祖母對她比對楚洛親厚,她心中的優越感便生了出來。

在一衆庶女中,祖母确實最喜歡她和楚眠。

楚眠是因為是長房的庶女,又因為鐘姨娘的緣故。

而她,是因為她在家中姐妹中,是長得最像祖母的一個,都說看到她就看到年輕時候祖母的模樣,所以祖母不自覺就把對自己少時的向往攏在她身上。

她算是府中庶女裏最得寵的一兩個。

李徹寒光看向身前的不可一世楚岚,心中的不悅到了極致。

想騎他?

也不看自己是什麽東西。

*****

楚洛今日晨省才在祖母那裏得了訓誡,不好再忤逆祖母的意思。

這兩日,她都不準備去馬場看輕塵。

等祖母的氣過了再說。

眼下,楚洛正在苑中的暖亭裏看書,楚瑤則在她一側玩華容道,兩人不時說會子話,旁的時候也不相互打擾,姐妹兩人相處慣來愉悅。

臨近晌午的時候,路寶匆匆從苑外跑來,臉色煞白。

楚洛放下書卷,朝楚瑤說,“我去看看。”

楚瑤颔首,沒跟着去。

見楚洛迎上,路寶喉間輕輕咽了咽,慌張道,“六小姐,方才芸香姐姐悄悄來了一趟,說七小姐剛才從輕塵的馬背上摔下來,似是摔得有些重,也不知是不是斷了腿。眼下老夫人和侯夫人都在馬場內的小廳裏,老夫人正在氣頭上,芸香姐姐讓六小姐盡早做防備。”

從輕塵馬背上摔下來?!楚洛眉心攏緊。

路寶惱道,“分明是七小姐要去騎輕塵的,老夫人這是不分青紅皂白。”

楚洛沉聲道,“不管是誰要去騎的,楚岚若是摔斷了腿,祖母一定會惱。祖母今晨就在氣頭上,要将輕塵送走,是我說我會看管好輕塵,祖母眼下只會算在我頭上。”

“這……”路寶心中焦急。

楚洛右手掌心習慣得捏了捏左手大拇指,朝路寶道,“去世子夫人那裏一趟,就同世子夫人說一聲,請她幫忙。”

她早前在小世子落水的時候救過小世子,世子夫人一直念着她救小世子的事,她若開口,世子夫人一定會幫她。

她倒不怕祖母責罵,她是擔心,祖母會将氣撒在輕塵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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