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思

李徹覺得自己是魔怔了。

無論是今日橫在譚孝面前不讓譚孝上前,還是狠狠踩了譚孝那一腳,更或是,先前楚洛額頭貼上他額頭,他心中好似冷不丁的驟停了一下。

那是不同于早前,一匹馬同人的親近。

李徹蜷在馬廄裏,他仿佛有些喜歡楚洛了。

有些喜歡就是……

他也說不好,興許是,他稍許喜歡她,但她在他心中還沒這麽重要。

李徹一雙眼睛空望着夜空星辰,仿佛沒有旁的睡意。

今日是他墜崖的第六日上頭,今晚一過便是第七日了,時日不算短了。

雖然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一直沒有文山的消息傳來,眼下想從東昌侯府的馬場出去似乎又遙遙無期,李徹腦中要思量的東西似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沉重。

但這份沉重,又時而被心中忽然湧現的楚洛的笑容和聲音沖淡,還有她雙手撫上他額頭,鬃毛和後背時特有的柔和與暖意……

他不知道他這幅模樣還會持續多久,亦或是永遠都是這樣,但在這陌生的東昌侯府的馬場內,他只有同楚洛一處時,心底才似片刻安寧。

李徹幽幽閉眼。

不知隔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入寐。

說昏昏沉沉,是因為覺得腦袋中有幾分渾渾噩噩,似是漿糊一般,很有些頭疼。而他耳邊,不停有類似大風灌入洞穴的聲音,還參雜着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吵得得他不得安寧。

雖然不知大半夜的,馬場外怎麽會有這麽大的灌風聲,但誰會在東昌侯府的馬廄外一直不停說話的?

李徹想睜眼,但他的眼皮子實在太重,仿佛重得擡都擡不起來,也睜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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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四條腿如往常一樣一蹬,直接站起來,也都同灌了鉛一般,動彈不了,也翻不了身。

李徹覺得很有些惱,連匹馬都有夢魇嗎!

但惱火過後,李徹很快平靜下來。

等他靜下心來,好似才從這呼呼的灌風聲中仔細聽出些許端倪,灌風聲時大時小,時長時短,所以這隐在灌風聲中的說話聲聽起來便是斷斷續續,隐隐約約的。

要從這斷斷續續,隐隐約約的說話聲中辨別出是誰,很有些難度,但李徹覺得這說話聲有些熟悉。

在東昌侯府的馬場內,他總共見過的人都沒幾個,要說熟悉,最多只是楚洛和馬場的飼馬小厮幾個。

楚洛是女子,這聲音分明是男子的;馬場的小厮大都年輕力壯,聲音洪亮,但這聲音……分明低沉厚重,不是年少之人……

李徹眼珠子不斷得轉動着,試圖從這半是夢魇,半是魔怔的狀态中盡快清醒過來。也許是他的努力真有效果,他耳邊灌風般的聲音真的漸漸散去,李徹深吸一口氣,似是撥開迷霧後,老沉的聲音傳來,“陛下昏迷已有六七日了,眼下還能勉強喂藥和湯水,也能撐些時候,但長此以往,怕是會龍體受損。”

是太醫院院首婁金清?

李徹僵住。

此次前往文山祭天,婁金清是随行的太醫,有婁金清在的地方,一定是文山!

李徹心底砰砰跳着,是他的意識回來了嗎?

方才他以為還在東昌侯府的馬廄裏,李徹并未多留意,而眼下,他分明身在床榻上,不是馬廄內的草垛裏,床榻是柔軟的,身上還蓋着錦被。

李徹的眼皮雖然睜不開,但有昏黃的燈光透過眼皮傳到他的意識裏,屋中還點着他慣來喜歡的檀香!

是文山腳下的行宮!!

李徹近乎确認,他眼下就躺在行宮內,他的寝殿裏。

李徹只覺一股狂喜從心底竄起,他想掙紮着起身,但就是動彈不了,整個人就似石化了一般,不受他控制,除了呼吸,他連眼睛都眨不了。

方才的說話聲後,婁金清似是告辭退了出去。

另外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臨到他跟前,在龍塌前駐足。

其中一道聲音,就是先前李徹在嘈雜的灌風聲裏聽到的那道沉着冷靜的聲音,“再有官員問起,就說陛下還病着,不想回京途中折騰,太醫也囑咐在文山養病,等過些時日再啓程返京。”

太傅!是太傅!!

李徹心中激動。

殿中,另一道聲音應道,“太傅所言極是,下官照此去做。”

這聲音是封連持!

封連持是他新晉提拔的左相,在朝中威望還不算高,他是打算日後重用。

他眼下還昏迷着,朝中這些世家封連持怕是鎮不住,此番多虧有太傅在,朝中上下還是很忌憚太傅。

太傅和封相都是他信任的人。

有他二人在文山坐鎮,所以迄今為止,朝中上下還未生出旁的流言蜚語來,都道他是染了風寒,在祭天時忽然昏倒,而後遵太醫醫囑,在文山将養,就近處理朝政。

李徹耐心從聽封連持口中聽他說起自己昏迷這六七日來,文山這裏發生的事情,李徹先前懸着的心仿佛也陸續安定下來。

稍後,又聽封連持嘆道,“方才聽婁太醫的意思很隐晦,若是再隔十天半月,陛下還是醒不過來,便要做好醒不來的準備……”

太傅雙手覆在身後,雖沒有應聲,但重重嘆了嘆。

兩人都想到同一件事  ——  陛下自登基以來,一門心思放在新政和改革上,後宮空無一人,膝下連可繼承皇位的子嗣都沒有。一直以來,朝臣都在擔心皇室開枝散葉的問題,唯一不急的似是只有陛下一人。

若是半月後,陛下還未醒來。

遇刺昏迷的消息傳出,恐怕陛下的叔父,兄長都會蠢蠢欲動,屆時長風免不了陷入混亂的局面中。

太傅喉間輕輕咽了咽,嘆道,“陛下會醒過來的。”

封連持垂眸颔首。

太傅和封連持先後出了寝殿。

如今寝殿已不讓外人入內,只有在文帝近前伺候的內侍官,宮女,侍衛和太醫,太傅,封相幾人。

太傅和封連持剛出了寝宮不久,便有端着水盆的內侍官上前,跪在龍塌前。

先前太醫院院首親自替陛下喂了藥,眼下,內侍官上前替李徹洗臉。

溫熱的水汽占在臉上,李徹竟然都能感覺得到。

李徹的眼珠來回轉動着,拼命想要睜開眼,呼吸也越加急促,但內侍官面前伺候的人卻依舊安靜得躺在龍塌上,同往常一樣,沒有半分動靜。

李徹咬緊牙關,他要怎麽才能醒過來!

李徹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內侍官替他擦完臉,又伸手撫起他的手,擰了毛巾替他擦手,李徹攥緊掌心,似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內侍官正用溫熱的毛巾替他擦拭着掌心,忽得,只覺他掌心輕輕顫了顫。

內侍官愣住,他先前可是錯覺?

內侍官一面驚訝擡眸,看了看龍塌上的文帝,一面詫異低眉看向文帝掌心,只見文帝的指尖确實肉眼可見得動了動。

內侍官大驚,“陛下?陛下!”

李徹也愣住。

耳旁繼續是內侍官驚喜又慌張的聲音,“快快=太醫=太醫!”

“陛下!陛下!”

忽得又參雜了旁的聲音,“輕塵……輕塵……”

“陛下!”

“輕塵?”

李徹只覺得腦海中兩道聲音相互交織着,一時讓他分不清在何處,亦吵得他頭痛欲裂一般。

等他終于在渾渾噩噩的狀态中清醒,“嗖”得一聲站起起來,喉間重重咽了咽,才發現周圍還是早前的馬廄。他喘着粗氣,一臉錯愕,身前的人還是一直照看它的飼馬小厮。

李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不是在文山行宮內了嗎?

怎麽又?

李徹腦中一片混亂。

而輕塵得突然站起,給飼馬小厮吓了一大跳,徑直往後,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這好端端得,一驚一乍,他方才來看它時,怎麽喚都喚不過來吃草,他以為它那根筋又抽了,又開始絕食。等打開馬廄進去一看,卻見輕塵側躺在馬廄裏,一動不動。

飼馬小厮吓壞,上前又喚,又推它,但它似是根本沒有動彈。

飼馬小厮心中大駭,伸手去摸,分明還有呼吸在!

飼馬小厮這才開始蹲在它面前拼命推它,和喚它的名字,但它一直都沒有反應,在小厮心中覺得十有八.九壞事了的時候,它又“嗖”得一聲站起,如一顆松一般,吓得飼馬小厮直接往後跌到坐下。

這馬真是的!

飼馬小厮心有餘悸,拍拍屁股站起來,也才見輕塵似是早前呆滞的目光才緩了回來。

小厮感嘆,“祖宗!你這又是做什麽!”

他是真心實意覺得它是祖宗!

自從它來了馬場,絕食過,逃跑過,将人摔下來過,還險些伸蹄子去踢人過,簡直集各種幺蛾子與一身,旁的所有的馬加一起事情都沒有它多,不是祖宗是什麽!

但它确實很通靈性。

飼馬小厮上前,一面嘆氣,一面伸手撫它的鬃毛,輕聲道,“我知道你小子特別,哥我見的馬多了,沒見過幾個像你一樣跟個猴精兒似的,會聽人說話,會看人眼色,心高氣傲,還會見人下菜碟……別說我昨日沒看見,你分明是特意怼二公子的,最後還踩了他一腳,是不是?”

李徹果真轉眸看他。

見它這般表情,飼馬小厮“嘿嘿”笑了兩聲,輕聲道,“我就知道你聽得懂人話!輕塵,重新認識下吧,我叫唐葉,在馬場裏你暫時歸我管。既然你歸我管,那我就有義務提點你,我知道你護你家主人心切,但私下說,二公子真正是個睚眦必報的人,這次他覺得是意外,也壓根兒沒往你身上想,但若是還有下次,他肯定收拾你,屆時我也抱住你,你就聽話些,配合些,老老實實待在馬場裏,等六小姐回了京中,你跟着安安穩穩回京中就是,我倆之間也算緣分一場,可好?”

看着端在眼前,同自己一臉誠懇商量着的小厮唐葉,李徹心不在焉。

他想的都是自己先前還在寝殿內,但醒來卻還是在馬廄裏。

早前的一定不是夢,夢不會那麽真實……

太傅,封相的聲音都是實實在在聽見的,內侍官給他擦臉的毛巾上的溫度他也能真實得感覺到。他是還活着,只是一直都在昏迷中。

他醒過來變成這匹矮腳馬多久,他自己便在行宮中昏迷了多久,應該是……他的意識都附在了這匹矮腳馬上,所以才醒不過來。

方才雖然短暫回去過了,但是被唐葉喚醒!

所以醒來還是在馬廄裏……

就差那麽一丁點兒!

李徹很有些惱火,他方才,許是馬上就要醒了!

他應當繼續回去睡,對,繼續睡!

李徹想也不想,也未聽唐葉在耳邊說着什麽,直接一頭栽倒,側躺下去就不再動彈。

唐葉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就這麽在他面前表演栽倒睡覺的馬,就這麽一頭!

他說的話就這麽不愛聽,寧肯這麽直接倒下去裝睡?!

唐葉嘴角抽了抽,也跟着蹲下來,“祖宗,你這又是怎麽了?”

李徹煩死了,有他在,他根本睡不着。

但他眼下急需要睡過去,他沒有這麽多時間陪着唐葉在這裏耗着,他現在若是昏睡過去,許是還來得及,好容易他才等到這樣的機會!

李徹心一橫,忽得睜眼。

一對眼睛就在唐葉面前睜得老大,唐葉吓得一哆嗦,還未開口,就見他又忽得站了起來,唐葉見它眨了眨眼睛,鼻孔裏吐了一口濁氣,似是一幅視死如歸模樣。

唐葉擰了擰眉頭,見它眼一閉,鼻尖使勁兒吹了吹氣,而後徑直對着馬廄前的栅欄處沖了過去!!

唐葉想死的心都有了!

……

稻香苑內,楚洛心有餘悸。

路寶端了茶水上前給她,楚洛接過,捧在手中一口飲盡。楚洛慣來禮數周全,飲茶更是少有如此“牛飲”過。

路寶眸間錯愕,“小姐怎麽渴得這麽厲害?”

楚洛放下杯盞,心中的擔心輕聲道起,“今日在馬場見到譚孝了。”

“二公子?”路寶詫異。

東昌侯府的這位二公子名聲在外,早前還聽聞他在京中鳳月樓同曲太尉的侄子争風吃醋,動手打了曲太尉的侄子,東昌侯罰了他在侯夫人娘家禁足半年,眼下應是才回來。

聽侯府的下人說,二公子房中不少美人侍妾,還背着侯爺和侯夫人在外做了不少混賬事情。

路寶見楚洛心有餘悸的模樣,心中顧慮着,“小姐沒事吧?”

楚洛搖頭,“沒事。”

只是臉色依舊不怎麽好看。

同譚源相比,譚孝根本是個十足的纨绔子弟,但是因為是東昌侯府的小兒子,旁人都哄着供着,背地裏做的那些混賬事情也有人遮掩。

她倒不擔心祖母會讓她給譚孝做妾,譚孝同譚源不同。

譚源很得祖母喜歡,但譚孝就是個敗家子,再如何她都是楚家的女兒,祖母不會将她送到譚孝處。

她是擔心譚孝背地裏的小動作。

她素來習慣了謹小慎微,在東昌侯府,她更不能大意。

不知為何,她心中總有些不安。

******

主苑中,譚孝正跪在王氏跟前。

王氏也許久未見他了。

似是真面壁思過半年,整個人都消瘦了,王氏是有些心疼,只是想起他做得那些混蛋事情,王氏又覺得這麽罰他也不為過。

“母親,兒子知道錯了,日後,兒子就老老實實在府中,孝順母親。”譚孝一臉‘誠懇’,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淚。

王氏淡聲,“回回都這麽哄我,哪一回是作數的?這回可是又在回來的路上惹了什麽事,怕你父親責罰?”

譚孝連忙搖頭,“怎麽會!兒子這一路上都老老實實的,不信母親你問問旁人?”

王氏其實方才便尋人問過了,他這一路卻是沒有闖禍。早前惹下了禍事,陛下親自斥責了,侯爺在朝中很丢了些顏面,所以才将他送去王家禁足,就是因為王氏的父母素來以管教子女嚴苛出名,侯爺這是做給陛下看,也是确實想好好約束這個兒子了。

眼下看,似是真的有些成效。

王氏生譚孝的時候受了不少苦,險些母子都沒了,東昌侯就是希望他日後孝順母親,所以才取了一個孝子。因為是撿回來的一條命,夫妻二人格外疼愛這個小兒子,舍不得他吃苦,侯府上下都供着,等後來反應過來時,才覺養歪了。

眼下,譚孝人模人樣跪在王氏面前,說了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處,因為知曉是陛下斥責的緣故,外祖父是如何嚴厲,他如何吃苦的,王氏一時心軟。

再如何,母親總是願意相信自己兒子的,譚孝又懂事道,“母親,兒子是真知道錯了,日後再不在外面胡來了。這就老老實實娶妻納妾,不給家中添亂。”

王氏尚還來不及欣慰,便聽出他的小九九,深吸一口氣,“你這回又看上誰了?”

譚孝眼珠子一轉,跪着上前兩步,讨好道,“娘,兒子是真心實意想娶六妹妹的。”

楚洛?王氏怔住。

譚孝忙不疊點頭,“六妹妹生得好看,性子又好,兒子喜歡,若是娶回家中,就不必在外面沾花惹草了。六妹妹是建安侯府庶出的女兒,若是門當戶對的人家,未必能做妻室,我們侯府同楚家本就是親戚,姑奶奶也疼我,若是我願意娶六妹妹過門,姑奶奶定是會願意的,我也能收收心。”

王氏攏着眉頭看他,“容我想想。”

……

等從苑中出來,小厮悄聲問道,“二公子真想娶六小姐?”

譚孝瞥了他一眼,輕嗤道,“我一共才見她幾次!我眼下是必須得娶妻,陛下都點了明斥責我,我爹和娘親肯定得看得緊,我還有好日子過?我得趕緊自救。府中有大哥就是了,我又不需要同誰聯姻,娶誰不是娶?這楚洛生得好看,這腰身,這臉蛋,都掐得出水,等娶回來還能好好玩上一陣子,總比娶旁人好,等風聲過去了,爺在外想怎麽玩還怎麽玩,你懂什麽!”

“是是是!”小厮連忙跟着笑,“只是,小的看夫人似是不怎麽願意?”

譚孝哂了哂,“她是想好的都留給大哥!他和爹從小就偏心,我偏不把楚洛留給大哥。你跟了我這麽久,這點兒事還用我教你?生米煮成熟飯,這兩邊侯府還能容忍這種醜事?倒時候姑奶奶是巴不得把楚洛嫁我。”

小厮連連應是。

******

稻香苑內,路寶正伺候楚洛洗漱,子桂快步入內,“小姐!方才馬場的小厮來了。”

“怎麽了?”楚洛放下毛巾,馬場的小厮來應當是同輕塵有關。

子桂嘆道,“方才小厮說,輕塵今日像是着魔了一般,非要撞馬廄的栅欄,将馬廄撞榻了不說,還跑去撞樹,最後終于将自己給撞暈了……”

“……”楚洛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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