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博弈
李徹低眸, 目光凝在案幾上的燈盞前,略微出神。
腦海中想起的,都是他今日在梅園同姑母說着話, 一直心不在焉,忽然聽說大監接了她來, 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 腳下生風,去梅園南門見她。馬車前, 他似是許久沒有見她的緣故, 竟如少年一般莫名緊張,只得深吸一口氣, 才掀起簾栊, 映入眼簾的那道身影, 明媚動人,卻未擡頭, 以為他是大監,為難說了幾個字, 緩緩擡眸時,見到是他, 眸間忽然一怔,嘴角毫無掩飾得微微揚了揚, 羽睫上便都連着霧氣, 笑吟吟看着他……
這樣的畫面,這樣的楚洛,與他而言彌足珍貴,他許久都忘不了。
他微微斂眸,眸間一抹深邃幽蘭。
再想起, 便是她青絲繞在他指尖,他埋首在她發間,浴池溫和的水溫裏,她羽睫連霧,那對夜明珠耳墜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鼻尖似是仍有她發間的馨香……
“陛下……”封相拱手,欲言又止。
“說吧。”李徹将思緒收回。
封相沒有擡頭,沉聲道,“微臣是覺得……立後之事應當暫緩……”
李徹眸色微黯,沒有應聲。
封相暗暗吸了一口氣,這才擡頭看向李徹,“陛下,楚家出了這樣的事,很難從中摘幹淨,即便楚家能将三房剔除出去,建安侯府也免不了減官削爵,沒有了建安侯府做後盾,中宮之位,六小姐坐不上,也坐不穩……”
封連持頓了頓,繼續道,“有溫國公在,不會這麽輕易讓建安侯府安穩分家,此事只怕會在禦史臺的推波助瀾下,越鬧越大,屆時建安侯府更收不了場。眼下,六小姐尚且還是建安侯府的庶女,但倘若此事在京中徹底鬧開,建安侯府獲罪,那六小姐連眼下的侯府庶女都不是,許是更糟……”
他說得這些,即便不提,陛下也應當想得到。
但想得到卻未必願意想通透。
他是天子近臣,理應在陛下面前提醒。
封連持言罷,李徹果真噤聲。
目光空凝在燈盞上的火苗處,良久都未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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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連持也緘默。
許久,李徹低沉開口,“禦史臺背後是溫國公在推波助瀾,禦史臺能将密折單獨奏到你這裏,而不是在早朝時當衆發難,是溫餘海想逼朕就範,雙方各退一步,讓溫如寫入主中宮,楚洛做朕妾氏;要麽,将建安侯府參倒,魚死網破,朕不娶溫如寫,也一樣娶不了楚洛,還會将楚洛推向深淵……”
李徹臉色晦暗不明。
楚家三房的事一日還在,楚家便一日無法翻身,楚洛便永遠都只能做他的妾氏,中宮之位楚洛無望。
除非,扳倒溫餘海,妥善處理楚家三房的事……
溫餘海能在這個時候拿捏他,是因為惠王之亂和寧王之亂後,國公府獨大。
溫餘海若是不除,會讓朝政重新回到早前世家把持的局面。日後不單是立後之事,天子的權勢也會削弱。
溫餘海在朝中勢力很深,亦很聰明。
惠王之亂和寧王之亂前,國公府都蟄伏,所以連太傅都讓他拉攏和避諱國公府,但在惠王之亂和寧王之亂後,太傅中風,溫餘海才日益顯露。要扳倒溫餘海不是一日兩日的事,而是一年兩年,甚至三年五載的事……
溫餘海一旦戒備,許是更長。
李徹垂眸。
***
夜色已深,宮中落鑰,龍攆行至,禁軍侍衛連忙開門。
龍攆到外宮門,換了馬車。
車輪轱轱往太傅府去。
太傅門口的小厮連忙迎上前來,“陛下。”
“朕來看看太傅。”李徹低聲。
早前若是太傅還在,他尚有人可以商議,太傅也慣來拿捏得住朝中局勢,也不會任由溫餘海算計到天子頭上。
但眼下,太傅中風躺在寝卧中,除卻能聽到他說話,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也知曉這趟來太傅府無用,但早前靜不下心來的時候,都是同太傅一處,太傅與他下棋對弈,教他當如何思索,讓他思量後果如何……
似是都是昨日的事情。
“太醫來看過了嗎?”李徹坐在病榻前。
傅明朗應道,“每日都來,爺爺跟前沒有斷過人。”
李徹颔首。
“朕陪太傅一會兒,你去歇着吧。”李徹吩咐,傅明朗拱手退下。
“尋張對弈的棋盤來。”李徹朝大監道。
大監應聲去做。
大監知曉陛下今日的心情應是差到了極致,才會來太傅跟前。好容易寧王之亂得平,卻忽然冒出溫國公的事,太傅中風,陛下連可以商議的智囊都沒有。
大監折回時,李徹坐在病榻處,同太傅輕聲道,“太傅,朕當如何做?”
但病榻上的人如何會應?
不過是空期許。
李徹良久不語……
等棋盤置好,李徹先執黑子落子,而後執白子,早前同太傅的黑白博弈,如今成了自己一人博弈。
恍然間,仿佛對面坐着的,還是早前太傅,他還是少時在東宮的時候。
他一面落子,一面同太傅道,今日南懷水患,赈災銀兩卻被層層克扣,到災民手中不足九牛一毛,鏈條太長,法不責衆,眼下南懷生亂,只能派兵鎮壓,他焦頭爛額。
太傅卻笑,赈災銀兩治标不治本,問他為何會生亂?
他思索良久,應道民生艱難,受了災,活不下去,所以走上反路。
太傅又笑,那派兵鎮壓可會适得其反?
他愣了愣,雖不願意,還是應道,會,本就艱難,還遭鎮壓,只會反得更厲害。
太傅眼中笑意更濃,既知如此,那應當如何辦?
他嘆道,能活下去,吃上飯,家人有希望。
太傅颔首,那老臣給殿下出個主意,不發赈災銀兩,由朝中出資在南懷加緊修建水利工事,只要家中男丁到工事幹活,便可領當日工錢和糧食,哪日不來,哪日便沒有,如此,人栓在工事上,有餘糧,有銀錢,不會落草為寇,工事修好之後又可抵禦水患,一舉三得,殿下覺得如何?
他茅塞頓開。
太傅又笑,因時因地制宜,卻不可回回都如此用,殿下的路還長,老臣若有不在的時候,殿下需沉得下心來,想清楚亂為何會生,當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徹眸間微沉。
遂又想起近時,他在文山遇刺之後,太傅同他道起,遇刺一事事關重大,恐怕不是一方所為,而且行事能做到如此隐晦,是早前便想好了退路,不會被輕易查到,但陛下越沉得住起,旁人越捉摸不透,對方才會越加試探,試探才會露出馬腳,所以,陛下要露面,卻不公然露面,再借風寒加重多在東昌侯府留幾日,虛實參半,自然會有人打聽蛛絲馬跡……
而他那時,也确實順藤摸瓜,揪出了惠王。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蟬是黃雀放的,寧王借他的手除了惠王……
這一幕,太傅也沒有想到,所以他在源湖遇刺後,太傅才會情緒激動氣到中風。
早前的幕幕,如浮光掠影,又歷歷在目。
蟬是黃雀放的,溫餘海又何嘗不是借寧王和惠王之亂,鞏固了自己在朝中的勢力?
他指尖微微滞了滞,似是想起什麽一般。
李徹忽然想起太傅問起他的話,為何會生亂?亂從何起?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徹眸間詫異。
他為何要親自對付溫餘海?
溫餘海在朝中的對頭是誰?
這些在朝中有些勢力的舊臣是否都需除掉?還是讓他們相互掣肘,最後都來尋他制衡?
早前太傅便同他說過類似的話,只是他年輕氣盛,眼中容不得沙子,覺得朝臣非黑即白……
“什麽時辰了?”李徹忽然問。
身後的大監正打着呵欠,連忙道,“回陛下,醜時了,太傅府回宮尚需些時候,陛下歇下不久就要早朝了……”
大監是擔心他吃不消。
李徹握起棋子的手,就這般滞在半空,“吩咐一聲,明日休沐。”
“啊?”大監詫異,早朝五日,休沐兩日,慣來如此,除非遇有節慶或帝王在病榻,近乎不會變過,若是忽然說休沐,朝中怕是會猜測紛紛。
李徹看他,“沒聽到朕說的?”
大監連忙低頭,“陛下,老奴聽到了。”
李徹這才放下棋子,“去吧,按朕說的來。”
大監應聲。
“大監,回來。”李徹又喚了聲。
大監折回,“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讓人去一趟安陽,宣安陽郡王入京。”李徹叮囑,“此事勿讓旁人知曉,就說,他離京多時,朕有些想他了,請他在京中小住一段時日。”
“是。”大監一頭霧水,躬身應好。
但大監卻是記得,陛下嫌安陽郡王脾氣火爆,時常在朝中發飙,口無遮攔,當初陛下要動安陽兵權,安陽郡王跳得罪厲害,而那時溫國公卻力排衆議,推波助瀾,力挺封相新政……
眼下,陛下要将這尊煞神請回來?
大監輕“嘶”一聲,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
……
這一宿很快過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李徹趴在棋盤一側,不知何時入睡的,大監又不好相擾。
好在屋中有地龍,算不得冷,大監給他披上大麾,這便退了出去。
等到晨間,順子當值,見府中領了人上前來,聖駕在,順子怕驚擾,迎上問究竟,只是剛迎上前來,看清來人,整個人便都愣住,六小姐?
順子遂想起昨日陛下吩咐過,六小姐若是得空,每日來太傅府上照看,幫太傅念念書之類,所以六小姐今日晨間便到了。
這倒是巧了。
順子拱手問候,“六小姐……”
見了順子,楚洛意外,“順子公公怎麽在這裏?”
楚洛面前,順子低頭恭敬,“陛下昨夜來了府中看太傅大人,時候稍微晚了些,便未曾回宮,也吩咐了今日休沐。眼下,陛下在屋中趴着睡着了,師傅不敢去驚擾陛下,讓奴家先在此處等着。”
陛下跟前,六小姐不同旁人,順子諸事都未隐瞞。
“陛下在?”楚洛是想起他說的,這一段時日怕是都不能見她,卻沒想到,翌日就在太傅府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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