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東西”

屋外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來,  李徹微微眨了眨眼,隐約有些醒了。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略微有些刺目。

李徹下意識伸手擋在額間,  知曉時辰有些晚了,他昨夜宿在太傅這裏,  想了一宿的事情,  将近破曉才入睡……

一直枕在左側的胳膊上,當下,  胳膊都已枕得有些發麻,  腦海中卻還有些昏昏沉沉,若不是被屋外時有時無的聲音吵着,  應當還未睡醒。

李徹伸手輕輕捏了捏眉心。

屋外的聲音仍在繼續着,  他聽出大監的的聲音。

李徹微微皺了皺眉頭,  大監什麽時候學會這麽吵人了?

李徹撐手坐起,身上蓋着的大麾卻沒有順勢滑下。

李徹稍許意外,  低頭看去,在衣領處,  不知何時細致得系了一個結扣,身上的大麾寬松又溫暖得披在他身上。

李徹眸間遲疑。

大監沒有這樣的習慣,  順子也沒有,旁的內侍官不敢上前。

太傅府的下人更不敢近他身。

李徹眸間微微斂了斂,  這個扣結細致,  應是女子……

他忽然想起楚洛。

他早前是囑咐了她每日來太傅府,在太傅跟前念書的。

是楚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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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徹的思緒被屋外的說話聲打斷,是隐約有女子的聲音,李徹忽覺這聲音仿佛也不似早前那般聒噪,他喚了聲,  “都進來!”

大監背後一凜,還是将陛下吵醒了……

大監心中也惱。

溫國公的孫女在京中貴女中都算最金貴的一個,京中尚且都要看溫國公的薄面,他怎麽好怠慢了溫小姐?

只是他分明都說了,陛下破曉才阖眼,眼下還在歇着,溫小姐也應當聽懂了他的意思。

雖的确未再問起陛下的事,卻是尋了國公府的人,就在屋外問起太傅的病情。

她沒有一直高聲,大監便還不怎麽好出聲打斷,但對方卻時不時便高聲問上一二,分明是想陛下聽到……

大監蹙眉。

溫小姐是京中貴女典範,慣來知禮數,也懂進退,不同早前京中那些看不懂臉色的貴女,更少有在陛下面前搶着露面過,是有世家貴女的底蘊和氣度的。

大監一直對她的印象不差。

陛下亦不厭煩她。

但今日……大監也不知溫小姐今日怎麽了,似是有些任着性子,沉不住氣,也不顧是否會沖撞了陛下,更不似早前端莊矜持……

方才,他實在停不下來去,才‘好意’提醒。

結果真将陛下吵醒……

陛下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怕是要惱的,但聽聲音,卻平靜,大監意外,只看了溫如寫一眼,沒再多說話。

而溫如寫聽到李徹的聲音,心中忽得唏噓一嘆,斂了斂眸間顏色,拎起裙擺便入內。

大監微微攏了攏眉頭,轉身入內前,似是又想起什麽一般,尋了一側的內侍官問道,“順子去了何處?”

應當是順子當值的,卻沒等到同他交班。

他來的時候,溫如寫已在屋外。

一側的內侍官應道,“順子公公送六小姐去了。”

“六小姐……”大監眼睛都直了!

忽得想起先前溫小姐的模樣,似是仿佛有了出處,大監再次确認,“你是說六小姐先前來過了?  ”

內侍官颔首,“來過,溫小姐還邀六小姐一道說過話,而後六小姐便離府了,順子公公去送,還未回。”

大監心頭駭然。

六小姐見過溫國公的孫女之後,便離府了,連陛下的面都未見……

大監直覺不好,連忙轉身入內。

屋中,李徹眸色淡了淡。

從輕塵時候起,他便認得出楚洛的的腳步聲,屋外的腳步聲響起,他心中有些失望,不是楚洛,是誰似是都一樣。

“陛下。”溫如寫請安。

李徹看了她一眼,問了聲,“你怎麽來了?”

溫如寫福了福身,溫聲應道,“祖母讓我來看看傅伯伯。”

見李徹沒有說話,溫如寫察言觀色,繼續道,“傅伯伯平日裏慣來疼我,我應當要來的,陪着傅伯伯說會兒話也好。”

李徹果真目光微頓,緩和了許多。

溫如寫又繼續,“太傅待陛下親厚,陛下不也來探望太傅嗎?”

“是。”李徹正好起身,往屏風後去。

溫如寫跟上。

“太醫何時來?”李徹問。

病榻一側伺候的小厮應道,“還有半個時辰,太醫每日都這個時候來。”

李徹才點頭。

床沿很寬,李徹順勢坐下,太傅雙目緊閉,但是呼吸平緩,嘴角還有溢出的藥汁,應是早前喂過藥,後來溢出的。

“手帕。”李徹喚了聲。

溫如寫趕緊遞上,李徹看了她一眼,沒有接。

溫如寫順勢道,“陛下,我來吧,照顧傅伯伯的事,祖母早前就叮囑過,陛下忙陛下的事。”

李徹起身讓開到一邊。

溫如寫替太傅擦了擦嘴角,李徹餘光瞥到大監入內。

李徹正煩他,先前在屋外吵醒他,卻見大監神色似是有些緊張。

李徹踱步到屏風後,“怎麽了?”

大監附耳道,“六小姐先前來過了。”

楚洛?李徹臉色微變。

看了看屏風後的溫如寫,聲音中略微緊張,“什麽時候的事?”

大監嘆道,“方才陛下歇着,溫小姐邀了六小姐一處說話……”

“人呢?”李徹問。

大監拱手,“六小姐方才離府了。”

李徹目光怔了怔,明知他在,沒來見他,卻直接離開了太傅府,李徹轉眸看了一眼溫如寫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妙,遂吩咐大監一聲,“去建安侯府。”

“陛下?”大監意外。

“現在就去。”李徹轉身。

屏風後,溫如寫剛收了手帕,忽得便聽到屏風後的腳步聲離開,溫如寫一愣,順勢起身,卻見李徹領了大監一道,往苑外去。

溫如寫眸色裏都有些急,手中使勁攥了攥方才那枚沾了藥漬的手帕,眼底微微泛紅。

又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同她說。

他待她,與待旁人并無不同。

她在天子心中并不特殊。

但在梅園時,他曾替人溫柔牽馬,一呆便是很長一段時候……

溫如寫眼中氤氲似是沒忍住,她早前也真以為,陛下是一門心思赴在朝中,所以身邊無人,但終究其實還是喜歡了那等輕浮長相……

天子也未曾免俗。

不過一個侯府庶女,生得那幅輕浮模樣,哪裏配得上?

她才是國公府的孫女,家世顯赫,端莊矜持的那一個。

即便今日天子未多看她。

日後,能鳳冠加身,寶玺受冊的也只有她,而不是一個長相妩媚,會些床榻上功夫,勾引天子的輕賤庶女……

這般想,溫如寫眼中的情緒似是才稍好些。

***

馬車緩緩停在“城西鋪子”處。

長風京中的城西市集,被稱為“城西鋪子”,其實是一條很長的街市。

楚洛并未回侯府,而是吩咐馬車去了“城西鋪子”。

路寶扶了她一道下了馬車。

城西鋪子裏有一處鋪子名叫陸記桂花糕。

楚洛早前一直喜歡。

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能一連吃上許多,眼下會來這裏,路寶隐隐覺察何處不對,但她早前是說難得有機會出府,想來城西鋪子吃桂花糕。

結果這一吃,便是一片接着一片。

整個人眸間淡淡,不怎麽有光。

一個人低頭吃着桂花糕,不說話,也不喝水,也不看旁人。

仿佛這桂花糕就似心中執念一般,似是無論吃多少都不會嫌膩。

但既是執念,始終不得妥善。

最後吃得噎住,難受得,一雙眼睛漲得通紅。

路寶趕緊端了水上前給她,“六小姐……”

她接過,一口氣咽下,才覺得早前哽在喉間,壓抑在心頭的桂花糕也好,旁的也好,通通咽回了腹間。

如釋重負。

“沒事了,回府吧。”楚洛起身。

路寶擔心。

一路的馬車上,楚洛只是靠在馬車一側,未再說過旁的話。

等到侯府的時候,小厮迎了上前,“六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夫人一直在尋您呢!”

祖母?楚洛意外。

行至老夫人苑中,才見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在老夫人苑中陪着說話,老夫人似是在氣什麽一般,侯夫人不停給她撫背,世子夫人在一側落座,看了她來,目光凝了凝。

“你去哪裏了!”老夫人語氣不怎麽好。

世子夫人眉間微攏。

“太傅府。”楚洛應聲。

她語氣平淡,不似早前唯諾順從。

“我是問你從太傅府回來後去何處了!”老夫人明顯有些惱。

楚洛沒想到祖母一語戳破。

她沒有應聲。

氣氛一度有些尴尬。

世子夫人解圍,“陛下方才來過,你不在府中。”

楚洛似是目光平靜,朝世子夫人應道,“路上耽誤了。”

世子夫人颔首。

眼下,她的神色分明看得出,是有意避開的。

楚洛在府中,似是從未這般過。

世子夫人覺得她今日有些……不同……

一側,老夫人卻氣得拍桌子,“你!眼下還未入宮侍奉,就恃寵生嬌,日後能有什麽好!”

老夫人忽然冒出這句話,侯夫人,世子夫人和楚洛都愣住。

老夫人惱道,“既生在建安侯府,你就是建安侯府的女兒!建安侯府眼下岌岌可危,你不趁着陛下尚對你有幾分意思,主動去求陛下入宮侍寝,好替府中好好着想!卻恃寵生嬌,連陛下都避n府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混賬東西!”

侯夫人連忙替老夫人緩背。

世子夫人掌心攥緊,喉間輕咽,微微垂眸。

“為什麽?”楚洛卻開口,口中依舊淡然平靜,“為什麽我在祖母眼中就是一件東西?”

“你!”她忽得這麽問,老夫人突然語塞。

但老夫人并不覺得是無力辯駁的語塞,而是覺得她頂撞,一時未反應過來。

“洛姐兒!”侯夫人以為聽錯。

世子夫人擡眸看她。

楚洛繼續上前,淡淡道,“是,楚洛在祖母眼中,在建安侯府,一直都只是一件東西,在每個人眼裏,都是一件不值一提的東西,卻應當為了建安侯府,什麽都做的東西,不是嗎?那我不想再做一件東西了,楚洛不會入宮侍奉,願侍奉青燈古佛!”

“你!”老夫人氣得喘着粗氣,“你……別以為你如今仗着有天子喜歡,只要你還在楚家一日,你就還是我楚家的女兒,你要覺得是,那你就還是我楚家的‘一件東西’!”

老夫人話音未落,屋外腳步聲響起,“老夫人說得是,楚洛在楚家一日,就是你們楚家的‘東西’……”

老夫人一愣,吓得整個人僵住,從主位上滑倒,“陛……陛下……”

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都跪下不敢擡頭。

李徹臉色隐晦不定,已是難看到極致,聲音低沉道,“那從今日起,你們楚家沒有這件‘東西’了,大監。”

大監連忙上前,“陛下。”

先前楚洛的話,似是字字句句都紮在他心底,有多痛心到極致,聲色便有多黯沉,“下旨,召建安侯府楚洛即日入宮侍寝;責令禦史臺,徹查建安侯府私通寧王一事;建安侯府長房,二房,三房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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