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陽光下的罪惡(五)
作為有着深厚文學造詣,并始終精益求精的前榜眼,肖明成在文學藝術方面是有點強迫症的。
他真的忍了度藍桦那筆爛字好久了!
橫不平豎不直,構架一塌糊塗,風骨半點也無,落到紙上簡直就是一團不堪入目的墨疙瘩!
就這樣竟然還敢光明正大地寫給自己看?
忍無可忍!
度藍桦愣了下,下意識看了看人家寫的,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呃……
“咳,”她故作冷靜道,“不要緊,這不是重點。”
“要緊,”肖明成黑着臉重新抽了一張紙,提筆蘸墨,“傷到我的眼睛了。”
度藍桦:“……”你很欠打知道嗎?
不過話說回來,字寫得好看了,真是門賞心悅目的藝術。
肖明成運筆如飛,期間頭都沒擡一下,眨眼功夫就把剛才度藍桦橫七豎八畫的人物表格重做了一份,分毫不差。
度藍桦真心實意地哇了聲,“你都記住了啊?”
人名倒也罷了,關鍵是表格中添加了很多她自己的總結和推測,東一句西一句分布的很散,加起來卻篇幅不少,肖明成竟一次就記住了?
“這有何難?”肖知縣垂着眼眸,将紙上墨跡吹幹,發出一聲矜持的鼻音。
度藍桦翻了個白眼,行吧行吧,你厲害你說了算,死傲嬌。
“李衛疆。”肖明成忽然道。
“什麽姜?”度藍桦茫然擡頭。
“方才你問我有沒有合适的人選,”肖明成緩緩道,“當日雙溪村杏花案時阻攔你深夜出城的守門士兵,李衛疆。”
“對啊,那個人可以。”度藍桦笑道。
善堂靠近城門,守城士兵出現在那附近太正常了,誰都不會起疑。最要緊的是李衛疆公正嚴明,不畏權貴,很值得信賴。當日度藍桦為了出城軟硬兼施威逼利誘,與李衛疆一同值守的另外幾個士兵明顯動搖,唯獨他始終堅持“沒有手令不開門”的原則……
其實如果按照實際操作來看,具備豐富的偵查和反偵察經驗的度藍桦無疑是最佳人選,但一來她還有別的事情想做,分/身乏術;二來麽,如今她的知名度确實太高了點,稍不留神就會露出破綻,打草驚蛇就不美了。
盯梢的人解決了,度藍桦重新把讨論重點挪回到“保護傘”上。
“一般人起歪心思,往往直接從朝廷撥款下手,但事實上操作起來不僅風險大,而且貪污金額十分有限,顯然幕後主使很精明啊。”
“奴役虐待善堂中的老人孩子這種事,雖然暫時沒露馬腳,”度藍桦道,“但只要抓個現行就能處理,再不濟随便找個理由換人也行,關鍵是幕後主使。”
他們并未貪污朝廷撥款,最大的雷區沒踩,那麽單純虐待就不是大罪,最多責打、入獄,過幾年也就出來了。如果周奎拒不交代賄賂的是誰,根本沒用。
害群之馬不除,後患無窮,就算殺了周奎,還會有王奎、李奎、趙奎,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我大概猜到是誰了。”肖明成忽語出驚人。
“誰?!”度藍桦硬是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出失望。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一份新文檔上輕輕敲了下。
度藍桦往文檔封面上掃了眼,腦袋裏嗡的一聲,失聲道:“杜典史?”
就是剛才離開的杜典史?
“典史品級雖不入流,但因要負責本地文移出納,上至戶籍遷移,下至買賣商鋪都要經手,實際權力非常大。”肖明成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善堂每年都要重置人口冊子,人員增減必然繞不過地方典史,即便他不是主謀,也是主犯之一。”
這個發現還真是出乎意料,因為并不在度藍桦目前的兩個懷疑對象中:
第一是夏巡檢,因為夏夫人作風張揚喜好奢華,他的微薄俸祿未必周轉得開;
第二就是張夫人夫妻,本應相對內斂的她在善堂內幾次三番主動接話,甚至比夏夫人更活躍,貌似善心大發,但細細想來,卻幾乎每一次都向着周奎。
而且兩個人都在度藍桦說要去善堂時出言阻攔,這難道真的只是單純的巧合嗎?不,度藍桦這輩子相信的只有一樣:證據。
兩位合作夥伴對視一眼,都看到了來自對方的疑問:
最初起邪念的是誰?為什麽?
“我聽說杜典史夫婦生活非常清貧,”度藍桦很是費解,“老兩口只有一個女兒,早就遠嫁,平時很少與人往來,衣食住行也都很儉樸。剛才杜典史離開,我隐約看到他的背影,那衣裳是不是洗得都褪色了?”
不為享受,難道為名?可他都這把年紀了,又不是官身,再怎麽樣也升不上去了啊!
又沒有兒子,替後人鋪路的道理也說不通。
意外發現內奸,查來查去,最大嫌疑人竟是平素最低調最老實的老資格,怎能不叫人震驚?
“也不必想的那麽複雜,”肖明成道,“或許他只是想這麽做,又或許,只是把贓款用在了咱們瞧不見的地方。”
“也是,”度藍桦點頭,“追究這個沒意思,不管是什麽理由、什麽苦衷,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想理解。如果他真的犯了法,那麽我要做的就是将他繩之以法,僅此而已。”
肖明成微微笑了下,明顯帶了贊許,“确實。”
以前他總覺得女人心腸軟弱、見識短淺,成不了什麽大事,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錯了。這世上,總歸是有例外的。
度藍桦習慣性地站起來,開始在屋子裏踱步,“線索和證據都是找出來的,李衛疆可以盯一下善堂,既然咱們懷疑杜典史,那也不能放過。可如果真的是他,行事更該小心。”
杜典史終究在衙門裏混了小半輩子,都說人老成精,保不齊就是個披着羊皮的大BOSS,必須謹慎行事。
當她轉到第三圈時,還真有了個法子,“這麽着,我再去找夏夫人和張夫人她們,這次也叫上杜夫人,就說我看了善堂的情況後心生憐憫,想號召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觀察下她是什麽反應。這麽一來,還能再次大大方方地進到善堂裏面看一看呢。”
老夫妻同床共枕這麽多年,如果杜典史真的是周奎口中的官方保護傘,即便此事杜夫人沒有直接參與,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不等肖明成回應,她自己又一拍手,興奮道:“或許其實我應該直接登門拜訪,出其不意!看看他家中是不是真的如外界傳言一般儉樸。真要問起來意也不怕,夏夫人和張夫人我都見過了,正常人總不會漏了第三人吧?畢竟她年紀那麽大了嘛,身體也不太好,我作為新上任的知縣夫人,親自登門給衙門裏的老資歷家屬做臉面也很說得過去,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又沒個心腹,我替你收買人心名正言順。”
被動收買人心的肖知縣直接樂了,被搞壞的心情也神奇地好了一丢丢。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便許你狐假虎威便宜行事。”
度藍桦對文化人這種見縫插針擠兌人的行為非常之鄙夷,當即盯着他磨牙,“總有一天把你這張老虎皮扒下來,哼。”
肖明成罕見地大笑,整張臉都生動起來,“言歸正傳,善堂那邊有人盯了,杜典史這邊也不好放過,只是人手方面。”
說到可用之人,真是合作小夥伴們的痛,這踏馬的無人可用啊!
度藍桦皺巴着臉想了半天,試探道:“要不,黃兵?”
肖明成揚了揚眉毛,“你倒很是看重他。”
“我覺得小夥子很有前途啊,”度藍桦來勁了,“平時看着不聲不響的,可每次髒活累活都沖在最前面,幫忙搬屍體都面不改色的,一般人哪裏做得到!難得有棵還沒成氣候的好苗子,咱們不抓緊栽培還等什麽?”
咱們……肖明成在心裏跟着念了遍,覺得這麽說好像也挺不錯的。
“既如此,”他略一沉吟,“稍後我親自發公告,就說有大盜四處流竄,讓城門守衛和李孟德、孫青山多帶人沿街巡查,注意可疑人員,臨近年關,增強巡邏也就很合情合理了。至于黃兵,他是本地人,難得住處跟杜典史家只隔着兩條街,他多多關心下老街坊也不為怪。”
安排結束,他轉身從書櫃中抽了幾張紙出來,突然轉移話題,“從今日起,你每天臨十張大字。”
度藍桦目瞪口呆,“哈?”
肖明成道:“你自己也說是知縣夫人,那麽在外你我便是一體,別的官太太會的,你自然也要會。”
讓她安安靜靜練毛筆字還不如出去負重十公裏,度藍桦垂死掙紮,“可我看夏夫人和張夫人好像也不通什麽琴棋書畫。”
“她們這輩子就這樣了,”肖明成很不客氣地道,絲毫不掩飾對張主簿和夏巡檢的不看好,“但你不同。”
他來日必然升遷,度藍桦的命婦身份也會随之水漲船高,等到了那個時候,交際的就都是內外兼修的上流官太太們,難道她還要堅持狗爬字?
度藍桦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明白事情沒有轉圜餘地,整個人都蔫兒了。
她看着手中的“字帖”,就覺得很眼熟,“這是誰寫的?”
肖明成端起茶盞,矜持又迅速地吐出一個字,“我。”
度藍桦意味深長地哦了聲,“肖大人很自信嘛。”
肖明成從茶盞上方瞄她,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驕傲道:“本官書法曾得皇上和太傅親口誇贊。”
還本官……度藍桦都不知該說他什麽好了,大兄弟,挺嘚瑟啊?不過人家還真有嘚瑟的資本。
肖明成慢條斯理喝完茶,心情大好,很愉快地把之前度藍桦寫的那張團成球。
度藍桦:“……”
你好幼稚!
她氣呼呼站起來,才要往外走,卻見肖明成忽然指着那個圓滾滾的紙團道:“你看這像不像點心?”
度藍桦噗嗤笑了,“你真幽默。”
說完,潇潇灑灑轉身離去。
肖明成:“……”
才不是幽默!
肖知縣突然覺得那個紙團很礙眼,磨了磨牙,屈起手指将它彈飛出去。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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