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新芽

那個狡猾奸詐的胡老爺胡德才還想抵賴, 但聽說證據是兒媳婦大義滅親拿出來的後,整個人都懵了。

日防夜防, 他自以為能消滅的證據都消滅幹淨了,卻沒想到,不僅當初的小厮被兒媳婦偷偷使銀子救活放走了,甚至就連最致命的證據,也被她第一時間藏了起來!

“你這賤人!”胡老爺終于失去了勝券在握的風度,一身肥肉劇烈顫抖,在公堂上指着出來作證的靜慧師太的鼻子罵道。

他雖然有三個兒子, 但最疼愛的便是小兒子胡興業,從名字就能看出寄予了多麽高的期望。當初這個兒媳婦還是他親自挑選的, 覺得秀外慧中, 可以與幼子互補, 照顧兒子的生活。

萬萬沒想到, 幾年前他用銀子毀了一個姑娘的人生;幾年後, 這個姑娘親自作證,坐實了他兒子的龌龊和下流。

靜慧師太平靜地望着他, 分明已經是修行的人了,但臉上卻浮現出一絲快意和釋然,“不,我不是, 你該罵的是你的兒子,是你們這一豬狗不如的大家子。”

胡老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張胖臉漲成豬肝色, 指着她的手不斷哆嗦,“你”

靜慧師太突然笑起來,衆人這才發現她其實生的很美, 不是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而是自帶一股清淨出塵的超然氣質。

“你是不是以為不管那個男人多麽令人作嘔,只要一個女人嫁了她,就會一心一意,為他生為他死?”她對胡老爺含淚笑道:“我偏不!你那作惡多端的兒子有了報應,你也會有!而我以後會還俗,會四處游山玩水,會看着你們生不如死!”

胡太太早已厥過去,而胡老爺劇烈地喘息幾下,兩眼一翻……他中風了。

*****

肖明成花了兩天時間将這起歷時四年多的連環案始末整理仔細,隐去斐斐的姓名和住址後,親自寫了公告張貼出去。

度藍桦為他的體貼和細心感動不已。那對可憐的母女生前已經遭受了太多不幸,如今沉冤得雪,實在不該再被外人打擾。

一時間,好似滾油投鹽,滿城嘩然,百姓們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議論的全是此案。

原來葛大壯并不是死于單純的酒後鬥毆,原來胡興業也并非死于争搶妓/女,原來那道貌岸然的方書生,其實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甚至就連看上去謙和有禮,平日多做善事的胡家人,也是人面獸心,明知兒子品行不佳,甚至也猜到死因有疑點,也還是努力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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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還對他們心生同情的百姓們頓時暴怒,都有種被愚弄和利用的感覺,許多人還去兩家門外吐唾沫、扔石頭。

胡老爺正值壯年就倒了,培養多年的長子卻還不成氣候,撐不起偌大的家業。且如今胡記的名聲都臭了,許多多年的合作夥伴為了避嫌,都紛紛取消合作,下頭一幹掌櫃和夥計也都人心惶惶。

存續幾代的胡記香料曾有過輝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如今卻已然搖搖欲墜。

許多老人也不禁唏噓,古人誠不我欺,都說富不過三代,果然有些道理。早年開創胡記商號的胡老爺是何等英明果決的人物?曾親手将以次充好,以至使得用熏香的孕婦大出血而亡的親侄子扭送到官府,不惜大義滅親維護商號名望,可如今的胡德才?

想單純靠外力擊毀一個龐然大物是很難的,而自己人從內部瓦解,卻是輕易而舉。

胡家的先人一手創辦了胡記,而曾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後人,卻又親手毀了胡記。

方秀林的父母到現在仍不肯接受兒子是個強/奸犯的事實,更對兒媳怨恨叢生,覺得是她沒有盡到相夫教子的本分才有今日,又在公堂上指認夫君,乃是大大的不忠,便整日在家關起門來打罵。

方秀林的妻子氣不過,又覺得自己嫁過來多年當牛做馬不說,到頭來什麽好處都沒撈到,反而落得跟個罪犯同床共枕,連名聲都敗壞了,索性與他們對罵起來。

方秀林的父母要将她趕出家門,她卻冷笑一聲,站在街上插着腰罵道:“我把那個不中用的伺候到死了,兒子都生了,你們倒是說說,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條?呸,老娘才不走,你們就那死鬼一個兒子,如今又只有這麽一個孫子,這家業來日都是我們娘兒倆的,我那麽多年都熬過來了,如今熱騰騰的肥雞到了嘴邊,還能叫它飛了不成?”

根據律法,如果寡婦不願自行離去,公婆沒有充分的理由是不能把人攆走的。

即便她因為隐瞞方秀林案件的重要線索,并在後面間接阻撓辦案,誤導了調查方向,可也只需要懲戒一番。按照世俗眼光,她也只是個無助的妻子和母親,罪不至死、其情可憫。

于是方秀林的爹娘氣了個倒仰,兩邊繼續雞飛狗跳的日子,單看誰先熬死誰。

考慮到年齡問題,估計方秀林的老婆勝算比較大……

******

前後持續将近兩個半月的調查終于落下帷幕,五月十三的晚上,肖明成和度藍桦正在家裏商議女學的事兒,孫青山突然來報,說捕頭徐虎、徐豹兄弟倆求見。

肖明成和度藍桦對視一眼,心中有數,“說是來做什麽的麽?”

果然,孫青山道:“似乎是來替餘棉求情。”

真兇已然緝拿歸案,但宣判卻遲遲未下,這幾日城中衆說紛纭,更有不少人想替餘棉求情。

其中衙門內部的動靜更大,大家都沒想到平時不聲不響,好似活死人的餘棉私底下竟有這般熱血,端的是真英雄好漢子,便時常有人去獄中探望,送菜送飯陪着聊天,獄卒們更是殷勤伺候,竟不像是在坐牢了。

這些事情肖明成都聽在耳裏看在眼中,但并未阻止,因為私底下他跟度藍桦說起來時,也只有一句話“殺得好”。

如果單純依律來判,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這起案子卻很不同尋常,尤其主審官員肖明成和前任知府司馬通都站在兇手餘棉這邊,實際的可操作空間就很大。

若說前幾天衙門衆人還猜不透這位新任知府大人的真實想法,生怕他要借機立威而不敢貿然登門,那麽在公告發出後,大家看到肖明成特意加上去的“兇手餘棉與被害少女情同父女……令人潸然淚下”後,便什麽都明白了。

肖明成以後還想繼續升官,而官場險惡,之所以這麽寫,就是想将任何可能成為把柄的事情掐死在萌芽中:你們也是男人,也是父親,如果這種慘烈的事情發生在你們自己身上,難道是可以容忍的嗎?

如果說可以,那就算掉進坑裏了:自己的女兒遭此毒手都能不聞不問,一個人連對親骨肉的感情都如此淡漠,有可能真正做到愛民如子嗎?

所以就算這個案子擺到成寧帝面前,肖明成也有把握得到他的支持。

餘棉是徐豹的手下,他又是個直腸子,過來求情不算意外。而徐虎跟着過來,卻也在情理之中:

有個沒長腦子的堂弟,徐虎也是心累,沒辦法,萬一這傻子一句話說錯了,別到時候情沒求下來,反而先把自己搭進去咋辦?

肖明成笑了下,“讓他們進來吧。”

說着,又對度藍桦道:“若是他們不來,我反倒不放心了。”

衙門辦事若想快捷高效,首先內部就要是鐵板一塊,如果徐豹這樣的直腸子連這種明顯的盤旋餘地都看不見,或是看見了卻因怕受連累而畏畏縮縮,就證明他并非什麽重情重義之輩,不值得重用。

不多時,這對有三分相似的堂兄弟相攜而來,進門前度藍桦分明看見當哥哥的從背後狠狠掐了弟弟一把,牛高馬大的弟弟滿臉委屈卻不敢做聲,反差之大讓她差點沒憋住笑出來。

對度藍桦,如今大半個衙門上下都已心服口服,兄弟倆見她在場,并不意外,都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深夜冒昧前來,打擾老爺和夫人休息了。”

度藍桦揚了揚眉毛,突然道:“知道打擾還敢來?”

徐虎徐豹嗖地擡起頭來,見她眼帶笑意,知道被耍了,卻也跟着放下心來。

夫人如此态度,想來并不是非要對餘棉趕盡殺絕的。

肖明成笑着看了度藍桦一眼,對下頭的兄弟倆道:“坐吧。”

衙門的四個捕頭都非泛泛之輩,司馬通在任時便十分器重,每個人身上都有功勞。肖明成來做官只是想辦實事,所以不會搞排除異己那一套,對這些老人兒還是比較尊重的。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老老實實坐了,然後安心等肖明成開口。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半天,徐虎尚且能坐得住,徐豹卻開始跟屁/股長針一樣挪個不停,一雙牛眼不住偷看上面端坐的兩夫妻,被堂兄明裏暗裏又踢又掐都不管用。

“大人,夫人!”徐豹到底是熬不住了,索性直接開嗓,“卑職今日前來,是想問一下,您預備如何處置餘棉?”

徐虎露出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蠢材,看不出大人和夫人是要趁機考驗你麽?

肖明成輕笑幾聲,“你的性子沉不住,以後還得多磨磨。”

“啊?”徐豹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愣了會兒卻又追問道,“那個餘棉?”

度藍桦已經在旁邊笑出聲。私心來講,她還挺喜歡徐豹這種憨憨,說起話來不費勁兒。

徐虎實在看不下去堂弟公然賣蠢,主動接茬道:“大人,夫人,那餘棉确實犯下死罪,但其情可憫,殺的又是罪該萬死之人,這……”

肖明成已經定下對餘棉的處置,這會兒倒也不刻意賣關子,“我初來乍到,對這裏的人手卻不大熟悉,你們親自挑兩個可靠的人,最好是單身漢,親自陪餘棉往西北采石場走一趟。”

西北采石場遠在千裏之外,乃是朝廷用來流放重犯的苦寒之地,當地一把手當年是因在軍中毆打權貴子弟,成寧帝迫于壓力才放過去的,是出了名的嫉惡如仇。

濫殺無辜的劊子手和貪官污吏到了那裏,固然是生不如死,但餘棉流放過去,卻絕對不會。甚至如果傳言真的屬實,他或許還能被賞識也說不定。

為了将方方面面都照顧到,堵住所有人的嘴,肖明成當真是煞費苦心。前幾天度藍桦聽他說了考量之後,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就是:宋江!

倒不是說餘棉有不臣之心,而是她希望對方能像宋江那樣,哪怕被流放了也能得到賞識,非但不必苦熬服刑,反而還能混個小官兒當當,繼續行俠仗義。

徐虎徐豹聽後,對視一眼,都激動萬分,忙跪下謝恩。

夫妻倆受了這一禮,也沒趁機再說些拉攏人心的話,直接把人打發走了。

兄弟倆走出去老遠也沒做聲,一直快到家了,徐豹才憨聲憨氣道:“哥,你這回放心了吧?我看肖大人和度夫人都是好人,去之前虧你還前怕狼後怕虎的。”

徐虎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直接擡手給了他一巴掌,響的像是平地放了一個炮仗,“老子操的這份心,都是為了誰?你他娘的別不識好歹!”

狗屁的前怕狼後怕虎,老子那是怕你!以前就因為這張破嘴,這個臭脾氣,得罪了多少人?當初林家良剛來那會兒,別人都在觀望,就這個二傻子聽說人家是從小讀書長大的,只不過後來沒考上秀才才來衙門當差,便傻不愣登沖上去挑釁,又說人家什麽百無一用是書生,娘兒們兮兮的,結果被整得一整年都沒緩過勁兒來。

若非自己強行拖着他登門給林家良賠不是,這傻子這會兒還被人家牽着鼻子走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讀書人是真陰啊……

徐豹被他打習慣了,捂着頭也不當回事兒,只是嘿嘿傻笑,“我知道好歹,你是我哥,都是為了我好。”

徐虎看他這個傻樣兒就來氣,不耐煩道:“若非我是你哥,不用等林家良,我第一個宰了你!”

照應這樣的傻子,都他娘的折壽!

不過肖大人和度夫人,瞧着确實不錯……

**********

三天後,餘棉要往西北流放,徐豹親自帶着幾個弟兄來送了一回。

“你有種!”徐豹沖他比了個大拇指,又摸着腦袋遺憾道,“老子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條真漢子?”

得知要被流放後,餘棉朝衙門後院正房所在的位置磕了幾個頭,偷着在牢裏哭了一場,像是把這些年的壓抑和委屈都哭盡了,這會兒看着,沒了心事後的人都年輕了幾歲似的。

餘棉帶着枷鎖,不便行禮,只是說着感激的話。

徐豹對兩個押送公人道:“有勞兩位兄弟,好生照看,回來後我親自請你們喝酒。”

這兩人都是徐虎親自挑選的,為人可靠又富有正義感,且家中沒有牽挂,此去必然不會借機磋磨餘棉。

兩人齊齊抱拳,“徐捕頭放心,咱們都是真心佩服餘大哥,此行必然伺候的妥妥當當,看着他安排下了再回來。”

徐豹還了一禮,又對餘棉嘆道:“好兄弟,保重!”

餘棉倒是一派輕松,“捕頭保重。”

一行三人才要上路,卻聽後面一陣馬蹄疾馳,“留步!”

衆人回頭一看,見是度夫人的随從之一,好像是叫韓東的,也不知他來做什麽。

韓東縱馬疾馳,一直到了餘棉身邊才翻身下來。衆人見他馬未停穩就敢跳下地,顯然馬術極佳,都是暗自喝彩。

韓東朝衆人颔首示意,取出一個小包裹,“夫人說此去千裏,你們一路步行,怕是要在途中過冬,這五百兩銀子你們留作不時之需。”

衆人一聽,都是惶恐,兩個衙役和餘棉更是推脫不肯要。

韓東卻道:“此事大人也知情,夫人說他們很是佩服你的為人,但又不好親自前來相送。窮家富路,還是拿着吧。且到了那裏,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保不齊就有人磋磨,少不得要使銀子打點,你們莫要辜負大人和夫人一番費力周全。”

餘棉和那兩個衙役再三推辭不肯收,到底還是徐豹看不下去,熱血上頭大吼一聲,“他娘的,大人和夫人都這麽說了,你們還磨磨唧唧做個甚!男子漢大丈夫,錢財乃身外之物,給就拿着!何苦做這小女兒态!”

跟着來的那幾個衙役也點頭道:“正是,夫人思慮周全,難得肖大人這般保全你的性命,若反而在那裏被小人所害,豈非辜負了他們一番美意?”

“你若心裏當真過意不去,去了之後好生過活,再找機會報效家國也就是了!”

西北毗鄰邊境,常有小股外敵滋擾,有時候當地犯人也要承擔修城、禦敵的重責。

餘棉聽到這裏,到底面紅耳赤,又淚流滿面收了銀子,朝衙門所在的方向磕了幾個頭,對韓東道:“不能親自叩謝,勞煩小兄弟替我轉達,此等大恩大德唯有來世再報。”

韓東點頭,翻身上馬,走出去幾步又控馬轉回,原地打着轉兒喊道:“夫人還說,既然不想死,那就好好活着!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說罷,小腿一夾馬腹,又沿着來時的路踢踢踏踏去了。

餘棉愣了會兒,仰面朝天一聲長嘯,只覺胸中郁氣散盡,雖然戴着十斤重的枷鎖,但一直以來禁锢自己的無形壓力卻都好似在這一刻消散在陽光下。

他複又朝徐豹等人拜別,竟不待人催促,一馬當先往西北大步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呼呼呼,心滿意足,腰疼欲死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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