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接送
黃菊帶宋野枝去考場,黑色锃亮的高跟鞋踏在光滑的地板上,突兀而規律地響。寬大幹淨的窗戶內的學生們,像聲控燈群,一個個聞聲擡頭,高跟鞋遠去,又一個個低頭。
“已經開考半小時了,可以嗎?”黃菊腳步慢下來,與他并肩。
宋野枝說:“沒關系。”
第一天早上考兩科,語文和英語,中間有四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但在十分鐘內,那些個聲控燈已經把新來的轉學生談論了一遍。趙歡與一個班一個班順着問,在高二9班的教室找到了宋野枝。
宋野枝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看着手機若有所思。
趙歡與走過去,把礦泉水放在他腳邊,問:“怎麽了?”
宋野枝按了返回鍵,把手機重新放回書包,說:“小叔讓我放學在校門口找他的車。”
“嗯?要來接你啊?正常啊,第一天上學。”接着,趙歡與看了看手表,“他昨天夜班,十點多,他也該下班兒了。”
宋野枝拉合拉鏈的動作斷了。
新學期不僅有轉學生,轉學生還提前交卷了,在大家還沒開始寫作文的時候。宋野枝腳步輕快,沒聲沒息,但還是如來時那樣,被迫接受了一番注目禮。
原來屬性多樣,不只是聲控,宋野枝想。
宋野枝出了校門,擡着眼四處看,一邊尋車,一邊找易青巍留言裏提的咖啡店。
“一杯拿鐵,帶走,謝謝。”
他剛報道,沒有校服,白衣黑褲,妥帖又清爽,站在咖啡店前,引過路人側目。
“您的咖啡。”
“謝謝。”
宋野枝朝不遠處的那輛黑色的車走去,伸手開副駕駛的門,竟然沒鎖。車內,駕駛座的座椅被放平,易青巍戴着墨鏡,身上搭了條墨藍色的毯子,正在補覺。
宋野枝停住了,站在車外,叫他:“小叔。”
見得不到回應,宋野枝上了車,關門,把熱咖啡從包裝袋裏剝出來,插上吸管。再擡頭,易青巍依舊睡得很安穩。
宋野枝看他幾秒,放下了手裏的咖啡。
他湊近了,食指微蜷,要去試易青巍的鼻息:“小叔,您別是猝死了吧?聽說當醫生确實很累。”
不等他探到,手腕就被人輕輕拽住。
易青巍問:“您不能盼我點兒好?”
宋野枝右手被握住,就用左手去替人摘墨鏡,看人一臉疲憊,他說:“小叔,一會兒要補覺,喝了咖啡睡不着。”
被捏住手腕,就像被捏住命脈,聲音也變得又輕又柔。
易青巍松開了他,調直座椅,去捧咖啡。吸管是白搭的,他揭開咖啡蓋,兩口就下去小半杯。直起身來才發現,校門口還清淨得很。
易青巍問:“你習慣提前交卷?”
宋野枝沒有提前交卷的習慣,但同樣從沒有人會早早在考場外候着他,所以也沒養成讓人久等的習慣。
但他不可說,只言:“這次英語題很簡單,我已經檢查過兩遍了。”
咖啡喝了一半,話也說了幾個來回,易青巍的瞌睡醒了不少。
“有沒有見到班主任?”
宋野枝點頭:“樂皆哥領我去見了。”
“你樂皆哥還算靠譜。”
“不等趙歡與啊?”
易青巍發動引擎,說:“她哥一會兒來接。”
宋野枝點點頭,看向中間的半杯咖啡:“不喝了嗎?”
易青巍搖頭:“不喜歡喝,要不是怕疲勞駕駛……安全帶。”
宋野枝手伸向側後去摸索,幾下之後沒摸到,準備轉身去看。易青巍卻快他一步,身子朝他壓過來。
“我來。”
宋野枝的五感一向聰敏,此時此刻尤其。宋野枝嗅到他頸側的香味,隔着空氣也感知到他臉頰的溫熱,看到他耳廓纖細交錯的青色血管。一切都是淺淺的,淡淡的,要很近很近,才會發現。
清晰地,不可避免地。
宋野枝徐徐吸了一口氣。
易青巍替他扣上安全帶,問他怎麽了。
宋野枝皺眉:“小叔,你噴香水了?”
“狗鼻子?”易青巍說:“昨天噴的,現在早淡了。”
“淡得剛剛好。”
宋野枝轉過頭,看着他。
果然,距離遠了。香味沒有,溫熱沒有,青色脈絡也沒有,至多看得見右臉那一個小小的梨渦。
“去我家嗎?陶叔一定早做好飯了。”
“行。”
在等紅綠燈,易青巍打了個哈欠,轉過頭和宋野枝說話時,眼裏水光潋潋。
“感覺怎麽樣?”
宋野枝聳聳肩,說:“還好啊。”
易青巍“嘶”了一聲,去捏他的耳朵,問:“一點兒開心勁兒沒有呢?”
“哪有……”
直到下車回家,宋野枝的左耳還通紅,易青巍在後面瞧着,憋不住笑。
“我沒用勁兒,這麽疼啊?”
宋野枝揉了揉:“不争氣。”
上了飯桌還沒人問宋野枝的考試情況,他自己也不提,倒是說四中的綠化做的不錯,樓道間挂滿書畫,草坪上雕像逼真,總的很有人文氣息。
宋英軍被他這姿态逗笑:“咋了,您是領導去視察呢?”轉念問,“青巍是不四中畢業的來着?”
易青巍熬了通宵,剛又喝了咖啡,胃口并不是很好,正有一筷沒一筷地夾菜。
“沒有,差了幾分,後來去的實驗。”
唠這個,宋野枝就想起了趙歡與說他女朋友沒斷過的事兒。他替易青巍盛了一碗熱湯,問:“小叔,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啊?”
話題跳躍太快,宋英軍都沒跟上。但易青巍幾乎毫秒間就洞悉了趙歡與嘴巴沒邊兒的事實。
“什麽現在有沒有,大學四年都沒有。”
宋野枝點點頭,重新整筷吃飯:“那就是以前有。”
“初中一個高中一個,平均分配。”易青巍懶懶笑着,“叔,可別告訴我爸啊。”
宋英軍:“那我可保證不了。”
喝了熱湯,剛夾的肉轉眼就吃不下,易青巍夾給宋野枝,說:“這點兒別學你小叔,哪會兒有姑娘追你了,不喜歡要懂得拒絕。”
合着把早戀的鍋甩給了“不懂得拒絕”。
宋野枝把肉夾回去:“小叔你多吃點兒。”
當下就學會了拒絕的精髓。
下午的數學三點開考,吃過飯也才一點不到。易青巍進了房間,脫了衣服,爬進宋野枝的被窩,還敞了一角,說:“進來一起睡,一會兒起床送你。”
宋野枝正整理書桌上的資料,瞥了他一眼,說:“你睡吧,我一般不午休。”
随後拿着《紅樓夢》準備去書房,被易青巍叫住:“那你記得叫我。”
“好。”
關了卧室的門,還聽見易青巍說:“情情愛愛你看得懂嗎?多看看《三國演義》和《水浒傳》。”
……
最後宋野枝沒當人形鬧鐘,到了時間就收拾東西自己走了,到了巷口坐上出租車,二十分鐘就到學校門口。回程時又提前交了卷兒,性質倒不同于英語,數學題不會做就是不會做,再待多久也做不出來。
來回三趟,宋野枝已經記熟了路,出了考場看天兒大亮着,就走路回家了。正好是下班晚高峰,腳比車輪也慢不了多少。
慢慢悠悠到了家,老陶叔正做飯,進到客廳,爺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京劇。他放下書包踱過去,問:“小叔還沒醒呢?”
宋英軍點頭:“正好,去叫他起床吃飯,可能還得上晚班呢。”
宋野枝最不願接這種擾人清夢的差事,自己也有起床氣,就是能感同身受。
“小叔的起床氣比我還嚴重,您去他不敢。”
宋英軍奇道:“比你嚴重?那更得你去了。”
易青巍還是一貫的姿勢,側身蜷着,被子拉得老高,這次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宋野枝在門口觀察了一會兒才走近,蹲在床前,輕聲喊:“小叔。”
他把被子往下壓,帶着寒氣的食指撥開碎發,點在光潔的額頭上,再喊:“小叔。”
手指下行,摸到眉骨,再到鼻梁,繼續:“小叔啊。”
易青巍應該是醒了,只是不願搭理他。
往下,是嘴唇,溫軟的。
宋野枝的食指突然撤了,他說:“小叔,我要遲到了。”
易青巍的睫毛顫了幾下,接着睜開眼,眉目清明,不見睡意,只是聲音依舊又低又啞:“得虧我是醒的,你這種叫法誰能醒啊?還遲到,現在都六點半了,你是趕不上新聞聯播了吧。”
宋野枝攥着食指,差點兒把掌心都捂熱了:“也算是吧。”
易青巍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總要賴會兒床,依舊裹着被子跟宋野枝說話:“中午怎麽不叫我?”
宋野枝說:“我打車去還要快些。”
“數學難嗎?”
宋野枝很誠實:“幾何那塊很簡單,其他的好多不會做。”
易青巍替他擔心:“這麽偏科是怎麽考全班前三的啊。”
宋野枝很無所謂:“排我前面的第一名第二名也偏科。”
易青巍:“……”
“你今天還是夜班嗎?”
“嗯。”
陶國生的菜都上齊了,宋英軍喊道:“來飯桌上聊行不行!”
因為賴床,時間變得很緊,易青巍吃完飯放下碗就到門口穿衣服,準備要走,宋英軍在旁邊說道:“看,賴吧,急急忙忙的。”
宋野枝扒着碗裏的飯,默默擡着眼注視他,看了一會兒,問:“小叔,明天你還來接我嗎?”
易青巍對着窗玻璃打領帶,說:“怎麽不來?”
“走了啊,你們慢慢吃。”
宋英軍:“路上開慢點兒,注意安全。”
誰知他去而複返,叫老陶:“陶叔,忘了說,今天的芙蓉蛋有點兒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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