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翌日正是早朝,稱病告假的司空荀爽終于重返朝堂。
荀爽看起來才大病初愈,氣色依舊不大好,背脊也似比先前佝偻了,比糜荏第一次見時蒼老三分。
糜荏走入堂中時,他正與同僚交流消息,見到糜荏到來,交談的聲音戛然而止,閉了嘴轉過身去背對糜荏,一副拒絕與他為伍的姿态。
陳耽與楊賜見狀,相互對視一眼無奈嘆息一聲。
常言道人往高處走,現在誰都知道這朝堂是十常侍的,他們可以不交好糜荏,但何必為個人感觀與他交惡進,而得罪他身後的十常侍呢。
許是瞧見荀爽,劉宏原本還算不錯的心情頓時不爽快了,他瞅了眼荀爽陰陽怪氣道:“喲,朕的司空可算回來了,這再晚幾天,朕是不是該準備八擡大轎的請你回來啊?”
荀爽忙行禮道:“老臣不敢。”
劉宏也不讓他起身,怪笑兩聲繼續道:“您可是當朝元老,有何不敢?朕可真羨慕荀司空,朕登基以來可從未像荀司空這般休息這麽久。”
荀爽連連告罪。
好幾名大臣對劉宏這番作态皺了眉,卻又因其脾性不敢開口求情,免得教讓劉宏發作得更厲害。
劉宏暗諷了好幾句,見荀爽只會顫顫巍巍地行禮告罪,又覺得沒意思,揮手揭過此頁。
早朝結束後,糜荏尋了個機會向劉宏獻上魔方。
先前,劉宏因為一直解不開九連環而被打擊得夠嗆,不過因為糜荏先前恭維,他硬憋着未找糜荏要解環方法罷了。
兩天前從張讓那兒知道了解法,他便當着一衆宮人的面解了好幾遍,又将糜荏招來解了幾遍,直聽糜荏的稱贊才覺揚眉吐氣。本以為終于可以告別這種需要動腦子的玩具了,哪裏想到糜荏居然又獻上了魔方。
看起來就很難啊!
劉宏頓感人生灰暗,他興致缺缺地扭了幾下便丢在一邊,嘴裏反複催促糜荏快些建設工坊,快些将天父托夢的禮物制作出來,才揮退糜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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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架勢,一旦禮物不和他心意,糜荏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糜荏倒不在意天子态度。他回到衙中時,正圍着荀爽細數、告發他這些日子以來所犯下的罪證的官吏們頓做鳥雀狀,一哄而散。
糜荏心中失笑,從容對荀爽行了一禮:“荀司空歸來,下官總算可以安心了。”
荀爽沒回應他,頭也不擡地繼續翻看手中案卷,那都是糜荏這一月來記錄處理的事物。他淡聲道:“也是托糜長史的福,荀某才能歇上這一個多月時間。”
糜荏像是沒有聽出他語氣之中的諷意,斂眸微微一笑。
荀爽很快翻完了一卷:“糜長史處事倒是不錯,看來荀某并無回朝之必要。”
糜荏道:“荀司空謬贊,在下與司空一樣,不過是為朝廷辦事罷了。”
荀爽又道:“荀某聽聞,糜長史向陛下讨要了出入特令,可随意進出衙內?”
糜荏依然微微垂首,一派恭敬道:“是陛下記挂下官的琉璃作坊,特意賞賜下官的。”
“糜長史可真真是……咳,咳咳……”荀爽本還想說上幾句,奈何他大病初愈,精力不如以往。咳了好一陣才喘過氣來,也就沒了繼續找麻煩的心思。他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示意糜荏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屋外豎着耳朵偷聽等着荀爽教訓糜荏的官吏們頓時急了,恨不得沖入屋內代替荀爽訓斥糜荏。
只是糜荏行了一禮便出屋子,他們到底沒有辦法,只得回去各自崗位處理政事。
确定再無他人偷聽偷看了,荀爽才重新翻開案幾上的案卷。
三公時常需要處理繁雜瑣碎之事,饒是他看久了也很頭大,不少無關緊要的政事便直接模糊處理。
但糜荏不一樣。
所有案卷他都翻閱了,有些他覺得繁雜的案卷,糜荏甚至提出了令他耳目一新的處理方式。
此子确實非凡。他在心中嘆了一句。
若先前還有猜疑,荀爽現在足以肯定,糜荏來京洛的目的絕對不只是他們先前以為的那樣禍亂朝綱。
他結交十常侍,讨好劉宏,又在暗中修複他們的關系……那麽與其過早的揭穿糜荏的目的,令他陷入兩難之地,不如靜觀其變。
荀爽本打定心思借這一病辭官避禍,卻在收到《谏逐客書》殘卷後猶豫不定。于是他遣人前往朐縣打探消息,足足等了一月又十日,那仆人總算是回來了。
除去衆所周知的琉璃,仆人打聽到的也不多了。只知糜荏年幼聞名,後師從大儒鄭玄,在鄉中時樂善好施,很受當地百姓尊重。
仆人又去了東萊拜見鄭玄。
鄭玄以古文經學為主,博采衆家所長,乃是經學之集大成者。聽聞他是來詢問糜荏的,鄭玄反複确認他是荀家仆人,才言簡意赅地表示糜荏是他的得意門生。
然後他就被請了出來。
仆人又陸續打探了糜荏的幾名同窗。聽衆人紛紛誇贊糜荏文采出衆,為人謙和,真的挖不出更深的東西來了,才急急趕了回來。
荀爽思及此,合起案卷又嘆了口氣。
糜子蘇啊糜子蘇……希望你不會令我們失望。
荀爽心中波瀾起伏暫且不表,很快又至休沐日。
這五日裏糜荏外出兩次,琉璃工廠已有雛形,最多再一月便能建成使用。糜荏開始挑選匠人,命從原作坊中出來的老工匠給新人們培訓技藝。
閑暇時候,他收到了選部尚書師宜官長子師長欽的拜貼,邀請他參加文賢集會。
所謂的“文賢集會”,乃是京洛世族子弟每三月一次的大型座談會的雅稱。他們聚在一起暢談時政、鑒賞書畫,亦可結交趣味相投之人,為步入仕途做準備。
因朝中形式,集會子弟隐約分為親疏兩派。
師宜官是尚書臺中官吏,屬于親十常侍派。先前衆人聊天時糜荏随口說過想要參加文士聚會,是以今日師官宜才會讓自家長子師長欽,邀請糜荏一同參加這一次文賢集會。
糜荏欣然前往。
如今已是六月中,天氣炎熱。集會選在城西洛山腳下的林蔭之中,不遠處有山澗流下的潺潺清溪,倒也清涼舒爽。
兩人一路暢談,師長欽對糜荏便有了改觀之意。畢竟無論親疏十常侍派系,京中士族子弟默認糜荏胸無點墨,只是有幾個臭錢罷了。
至地方時,在場已坐了不下五十人。
糜荏一眼便看到了中間坐着的那一人。
那人白玉為冠,一襲淺白直裾長袍,襯得眉目愈發好看。他整個人就似一副寫意悠揚的水墨畫,濃淡分明,虛靜恬淡。
師長欽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很快道:“那位是颍川荀氏荀文若,他的世父便是荀司空。”
一年前有南陽名士何颙,初見荀彧驚為天人,大呼“此乃王佐之才”,于是這一年來,荀彧隐約成“疏十常侍”一派的領頭人。
原來他便是荀彧,糜荏心中微動。
原來就在他入京洛的那一日,他們就見過。
他在荀彧若有所感看過來時,微揚唇角。
就像那日荀彧對他一笑,他終于在今日還以一笑。
荀彧尚未明了此人是誰,身後忽然就傳來一聲嗤笑:“呵,我道以為來了哪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呢,原來是最近炙手可熱的‘第十一位’常侍啊。”
師長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在座皆是世族子弟,當然知道糜荏自入京洛,首先給天子獻了一禮,輕而易舉得了一座琉璃作坊;後又時常出入十常侍宴會充做冤大頭,很得那張讓、趙忠的喜歡。京中人暗地裏常以“第十一位常侍”來諷刺糜荏,不過敢當着糜荏之面說出來的,李仲文還是第一個。
這句話落下,四下陷入了古怪的寂靜。
唯有荀彧微微皺了眉,肅然道:“仲文兄,請慎言。”
一月之前糜荏贈《谏逐客書》,荀家對他的态度便複雜了起來。他們派去琅琊的人是打探出了一些東西,但荀爽總覺得糜荏身上還藏着更多的寶藏,待他們挖掘。
許是見無人附和,李仲文的聲音有了一點怒意:“誰都知道這人徒有其表,名不副實,不過僥幸得了九連環與那魔方罷了,文若兄何必維護他?”
他知道現在很多人都喜歡那兩件神奇的小玩具,連帶着對糜荏也有了一點改觀,但這哪裏抵消得了糜荏的商賈出身,佞幸作為?
荀彧面色沉凝。他又重複了一遍:“李仲文,還請慎言!”
李仲文的怒火已完全燒斷了理智。他氣急敗壞叫道:“我等文賢集會他也敢來,那他可敢與我李仲文比試比試?”
衆人聞之,面面相觑。
師長欽不敢看糜荏反應,直直瞪着李仲文,一時只覺窒息。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他們的文士圈中有不成文規定,拒絕他人比試者默認服輸。李仲文這般挑釁,一旦輸了就當真顏面無存了。
但正如李仲文所言,糜荏敢接受挑戰嗎?
而他今日好意引糜荏前來,真的不會被糜荏遷怒,最終結仇嗎?!
糜荏的目光掃過衆人,在荀彧因為薄怒而泛着些微紅暈的臉上停了一停,然後才移到李仲文臉上。
他淡淡與人對視,從容負手而立:“這位公子,令尊可是司空掾李師?”
那年輕公子的臉上登時浮現出一絲自得來:“不錯,那正是家父。”兩個月前,前任司空長史因冒犯十常侍而被貶谪,這個位置也就空了下來。荀爽本看好李師接任這個位置,怎知竟憑空殺出了個糜荏,李家人簡直是要恨死他了。
糜荏道:“李公子,我需要反駁你兩點。”
“于私,你我并不熟悉,李公子怎知我無德無能,名不副實?于公,我為司空長史,乃是令尊頂頭上司。就是令尊在此,也不敢如此冒犯我……恕我直言,你的禮儀又是怎樣學的?”
李仲文一僵。
今日在場一衆,多是剛及弱冠的青年,大部分還在讀書,少有領了差事進入官場的。雖不恥糜荏買官,但常言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一旦他去十常侍面前搬弄是非,在場衆人又有幾個能幸免于難。
思及此,李仲文的面色刷地白了。
他看着糜荏的臉,眼中有了恐懼。
“不過既然李公子盛情邀請,”糜荏負手,氣度翩然,“我接受你的挑戰。”
作者有話要說: 看着存稿箱一天天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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